溫樹林從衣服上扯下了一根布條,把髒的已經膩在了一起的頭髮勉強束到了腦後,正要說起當年的事情,突然想到了什麼,有些緊張的望向溫樂陽:“多長……從神女峰到現在,多長時間了。”
溫樂陽對這事最清楚,他和老頭子被困的時間長不多:“四年多一些,不到五年。”
溫樹林明顯長出了一口氣,甚至還小聲的嘟囔了一句:“才四年……”然後才繼續說:“當年黑白島現身神女峰旁,我遠遠看着山脈走勢,一下子就明白了,大餅、破鑼、狗,這道我算了一輩子的謎題,答案……可能就在這座島子上!”
溫樹林的話把錐子嚇了一跳:“你是自己跑到黑白島上?”
溫樹林用力點頭,他以算問道,心裡對數術的癡迷比着尾末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對‘大餅破鑼狗’這道困擾了他一輩子的題目。
萇狸拉着他在九個天錐之地重新算計,因爲很難有什麼收穫,所以他心不甘情不願,可一旦發現了全新的線索,心裡便癢到了極點。平時黑白島在東海深處,有厲害禁制守護,憑着溫樹林的本事,一千個綁成一串也進不來,可那天裡他只要一跳就進了黑白島。
後來神女峰上亂成了一片,再沒人注意到他,溫樹林趁亂自己跑進了黑白島。
錐子搖了搖頭:“黑白島的兇險之處你心知肚明,你要算題目,爲何不告訴我們?”
溫樹林神色尷尬,無意識的拿着土豆在褲子上蹭了蹭,訕訕的回答:“我……只是想算出題目,不想參與你們之間的恩怨。”說着,老頭子欲言又止的樣子,生生憋住了下面的話。
錐子挑起一根手指,遙遙的虛點他,目光裡有些哀求:“說吧,不怕。”
溫樹林打了個冷戰,咬了咬牙之後,狠下心開口了:“你們連真魂都對付不了,又怎麼可能是柳相的對手,我不敢夾在你們中間做人,更不敢幫你們對付柳相啊!”
在華山的時候,柳相真魂引動迢迢符逃跑,溫樹林又知道黑白島的怪物現在還被天錐鎮住,看着謎題的線索近在眼前,橫下一條心就逃入了黑白島,當時他想的簡單,只記下幾門關鍵的數字後再逃走,應該能趕在柳相之前離開,從此既不管溫家的妖仙,也躲着亙古的邪物。
可溫順林還是沒掌握好時間,等他匆匆記下了幾個數據之後想要再逃跑的時候才發現,黑白島不知何時已經回到了大海中……
錐子總算露出了一個開心的笑容,溫樹林敢怒不敢言。
不久之後,天音真魂回到了黑白島,雖然溫樹林有易容,天音還是一眼認出了他,當時真魂的表情跟見了鬼似的,無論如何沒想到溫樹林會在黑白島上。
真魂天音對溫樹林,比起萇狸等人可要寬厚的多了,任由他在島上四處去測量算計,還派了木行蛇頭凝化出的木魑子伺候他,溫樹林可沒想的,自己有朝一日還能當上黑白島的二島主……
過了大概兩個月之後,真魂又離開了黑白島,臨行之前他怕會有高手入島再把溫樹林劫走,出手化去了溫樹林有限的真元,把他藏在水行蛇頭裡,同時又吩咐那些木魑子給他送飯。
在溫樹林的哀求下,真魂又格外開恩,讓木魑子每個月都擡着他出去在島上轉一圈,曬曬太陽。
天音此去再也沒有回來。
溫樹林修爲有限,過一段時間總要吃東西,可黑白島上只有木行山死後才產出了這種類似土豆的東西能吃。
那些木魑子沒什麼腦筋,幾乎每天都會扒出來一些,成羣結隊的給他送飯,也不管他吃得了吃不了。
說着,溫樹林伸手指了指身後一眼望不到頭的土豆山:“這種東西沒什麼味道,一天吃上一兩個就飽了,不管放多久也不會腐爛。”
說到這裡,溫樹林突然來了精神,滿臉神秘的把身子湊近溫樂陽:“真魂臨走之時,神色憔悴的很,照我看,它那具天音法身要出問題了!”說着,又嘿嘿的笑了幾聲:“不知道哪個倒黴蛋又要被它奪走身體了。”
溫樂陽心說我就是那個倒黴蛋。
錐子大樂,笑了一會纔對溫樹林說:“真魂已經被煉化了,你就不用操心了!”
咚一聲,那半個土豆終於掉在了地上。
溫樹林張大了嘴巴滿臉的不敢置信,他也挺聰明,不看錐子,而是瞪着溫樂陽:“真……真的?怎麼……”
老頭子心裡比誰都明白,他和真魂打交道遲早是死路一條,現在乍一聽到真魂已死的消息,心裡又驚又喜,可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天下竟然還有人能夠殺死遊蕩世間萬萬年的亙古孽物。
溫樂陽呵呵笑道:“被師祖爺爺的本命劇毒煉化的。”
溫樹林霍然發出了一陣響亮的笑聲:“原來是拓斜回來了!天下里要是還有人能殺了真魂,便只有他了!”
錐子坐累了,肩膀一斜靠在了溫樂陽的胳膊上,一直等溫樹林笑夠了纔開口:“這幾年你在黑白島上,有沒有見過一頭蛤蟆?”
溫樹林滿臉的莫名其妙,反問道:“什麼蛤蟆?多大的蛤蟆?”
錐子笑而搖頭,岔開了話題:“沒什麼,沒見過就算了,現在黑白島上還剩幾根天錐?”
溫樹林毫不猶豫的回答:“十天之前我出去……曬太陽的時候,還剩下六根天錐!”說着,板起手指一個一個的數到:“金行、土行、星錐、月錐,日錐,還有一根混沌錐!”說着,老頭子頓了一下:“其中日、月兩根天錐有些危險,這幾年裡上面的裂紋越來越多、越來越大,恐怕堅持不了多長時候了。”
九枚天錐只要還剩下五根以上,九頭蛇便不能動彈,這趟黑白島之行全沒了一點兇險,雖然對溫樹林還有些懷疑,溫樂陽的心裡還是放鬆了一大截。
錐子對溫樂陽點了點頭:“真水之身的法術在柳相身體裡沒用,咱們進來的時候就已經露了行跡,如果怪物能動,現在早該發狂了。”
溫樹林知道自己即將脫困,興致高昂得無以復加,搓着手心忙不迭的向溫樂陽報喜:“我到了黑白島上之後,又按照天錐和怪物的身體繼續推算,對大餅破鑼狗這三件事物的端倪,又看透了不少……”
錐子沒等他說完,就懶洋洋拉着溫樂陽站起來:“查一下剩下的那幾根天錐,看看狀況怎樣,然後咱們就走,有什麼事都回家再說。”
溫樹林歡呼了一聲,立刻閉嘴,跳起來狠狠一腳踩碎剛剛滾落在地的半個土豆,一路小跑跟着溫樂陽向外走去。
三個人一起走向蛇頭,溫樹林好像想起了一件要緊的事情麼,乾枯的手指用力抓着溫樂陽的胳膊,小心翼翼的提醒着:“木魑子也麻煩的很,特別是數量太多,足足有幾萬頭……”
溫樂陽本來沒把那些小怪物放在眼裡,一聽見溫樹林的話嚇了一跳,情不自禁的問了句:“這麼多?”同時想象了一下自己被上萬頭鬼臉猴子圍攻的情形,只覺得頭皮發麻。
溫樹林苦着臉用力點頭:“每天裡來給我送飯的,還不到它們的半成。”
錐子清脆的笑道:“這也不奇怪,柳相的一顆死掉的腦袋,化成幾萬頭小精怪,還算少的呢。”
不久之後三個人就來到了蛇嘴旁邊,向外望去只有一片沉甸甸的黑暗,什麼景象都無法看清,更聽不到一絲聲音。
溫樂陽背起了老頭子,另一隻手攬起在蛇身內無法調用真元的錐子,雙足用力一躍而起,跳出了怪物的嘴巴,隨即三個人幾乎不約而同的臉色驟變,外面的情形,已經徹底亂了套!
一眼望去,滿山遍野盡是暴躁的木魑子!每一頭木魑子都面容淒厲,嘴裡發出淒厲的怪叫,正怒氣衝衝的從木行蛇身的方向而來,經過水行蛇頭,繼續向前飛奔而去!
溫樂陽剛一跳出來,立刻被正在行軍趕路的精怪們發現,距離他們最近的數百頭木魑子猛地調轉了方向,嗷嗷嘶吼着一窩蜂似的向着他們撲了過來。
溫樂陽的生死毒奔流激盪,正要躍起迎敵的時候,身上倏然傳來了一陣沁入心脾的微涼,恢復了真元的錐子再度施展了真水無形的隱身法術。
奔襲他們的木魑子還沒衝到近前,就失去了目標,醜陋兇戾的臉上帶出幾分納悶,警惕的巡視了片刻之後,又匯入大隊,向着前方繼續跑去。
溫樂陽三人落在地上,置身千萬只瘋狂縱躍奔跑的木魑子大軍之中,一時間都有些發懵,開始溫樂陽還以爲這些怪物是因爲發現溫樹林逃跑才發瘋般趕來,可很快就發現不對勁。
木魑子的目的根本不是失去孽魂的水行蛇山,就那麼一羣一羣的從水行頭顱的大山下穿梭而過,向着下一座山嶺的方向跑去……
幾個人在蛇口中說的事情雖然不多,但是耽擱的時間可不少,等他們出來的時候天色又已經黑了下來,天上沒有星辰,但是一輪明月卻皎潔飽滿,綻放着盈盈銀輝,把整座黑白島染得更清冷陰森了。
天上,明月如輪,地上,萬鬼夜奔!
錐子的眼睛輕眯了一下,對着溫樂陽一揮手:“島上出了什麼事情,跟上去看看!”說完身形一飄,與溫樂陽一起隨着暴怒的精怪們跑向了大山深處。
溫樹林早就嚇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在島上四年,也從未見過這種情形,數萬頭木魑子在疊疊怪嘯中狂奔,聲勢毫不遜於一支衝鋒的鐵甲大軍!
在奔跑了一陣之後,他們距離第六座山嶺越來越近,錐子伸出手遙遙指着前面的山嶺隱隱可見的一根天錐:“這山嶺是柳相月屬的頭顱,那根便是月屬的鎮妖天錐了……”她的話還沒說完,突然閉咦了一聲:“又是他們!”
說着,錐子拉着溫樂陽站住了腳步,警惕的望向四周。
溫樂陽蘊足目力遠遠的眺望,月錐之下,正圍攏着一胖兩瘦三個人,兩個瘦子圍着月錐,正忙忙碌碌的不知道幹些什麼,那個胖子則轉身面對着咆哮而至的木魑子大軍,口中還對同伴大聲吆喝着:“木魑子交給我,你們兩個不用分心!”說話之間,雙手一翻從懷裡取出了一面溜圓的銅鏡,吐氣揚聲:“護月,三十!”
銅鏡裡霍然幻化出一陣璀璨的光華,三十個身材相貌差異極大的銀甲武士悄然現身,有的高大如塔,有的身高還不足二尺,有的碩壯如山,有的卻瘦弱的好像蘆葦稈。
胖子修士神色輕鬆,手舞足蹈的敲擊着自己手裡的銅鏡,在詭異的韻律中再度暴喝:“月轉如輪,焚盡六合!”
律令之下,三十個形態不一的銀甲武士霍然動了起來,各自踏住古怪的步伐,圍着月錐和三個修士看似散亂、參差不齊的轉動着,身上盪漾起的銀色光華越來越濃烈,片刻後已經讓人無法直視!
木魑子甫一接近銀甲武士旋起的月輪銀輝,便會在刺耳的尖叫中全身都炸起一蓬黑煙,繼而變成一具焦屍。
精怪們已經暴怒成狂,根本不管同伴的慘死,就那麼前仆後繼的向上衝,宛若驚濤駭浪一般,一次次毫不停歇的衝擊着銀甲武士的防禦!
溫樂陽心裡釋然,島上來了外人,被真魂受命守護黑白島的木魑子發現,這才引來了先前的萬鬼夜奔。
在凝視了三個修士片刻之後,溫樂陽終於想起了他們是誰,轉頭望向錐子:“他們是……月錐傳人?!”離家前,他剛剛聽錐子說過採集百足草的經歷。
錐子點了點頭:“胖的是滿月,兩個瘦子是上弦和下弦。”
溫樂陽立刻轉動腦袋,和錐子一起東張西望,警惕的巡梭着周圍……月錐傳人來了黑白島,數鬥婆婆、鐵鏽先生等其他那幾個天錐後人是不是也來了?
雖然滿腹疑惑,錐子還是被溫樂陽一臉嚴肅、左顧右盼的樣子給逗笑了:“天錐後人來黑白島,多半是爲了重列鎮妖大陣,這倒是件好事。”說着,錐子的小臉又凝重了些。她和溫樂陽聯手,就是所有的天錐後人一起現身也不怕,她最擔心的是,孔弩兒是不是也來了,重列鎮妖大陣這件事,就憑着那幾個天錐傳人可完不成。
溫樂陽也是一樣的心思,有心想要靈識擴大搜索,又怕破了錐子的真水之術,被敵人發現。溫樂陽找不到其他的敵人,拉起錐子脫離了木魑子的大軍,迅速的爬上了附近的一座小丘,從高處窺探。
木魑子和三十個銀甲武士鬥得如火如荼,從天空鳥瞰,一望無際的精怪們就像一片一片滾動的烏雲,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而銀甲武術在急急不停的旋轉中,勾勒出一輪如滿月般的銀輪,銀輝如剪不停的將那層層想要吞沒銀月的墨雲滌盪乾淨。
溫樂陽把老頭子卸在身旁,趴在小丘上,又把目光投回到三個月錐弟子身上,看了一會,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忍不住拉了拉錐子的手指:“他們……在幹什麼?”
上弦和下弦兩個瘦子,圍在月錐旁邊,既不用神通也不動法術,就憑着自己的十根手指,沿着月錐沒入山石的位置,正在不停的挖掘着,無論怎麼看,他們都是想要把那根月屬鎮妖天錐,從柳相的頭顱中挖出來!
錐子還沒說話,遠處的大胖子滿月似乎是打發了性子,圓盤大臉上盡是猙獰的興奮,高高揚起右拳,目光傲然環視周圍不停衝擊他們的木魑子,爆發出了一陣悶雷似的大笑:“沒用的妖怪,就只有這麼一點道行麼?”話音落時,高舉的右拳猛地向下急落,嘭的一聲悶響中,一拳砸碎了自己的銅鏡!
銅鏡清脆的碎裂聲中,滿月充滿威嚴的斷喝:“天月滿,九州見,魑魅魍魎,哭斷腸!”
溫樹林心驚膽戰之際還不忘品評一句:“這是什麼法咒,跟順口溜似的……”
不倫不類的法咒中,黑白島突然暗了下來,掛在蒼穹中的那一輪滿月倏地收斂起了它的光芒……剎那之後,溫樂陽只覺得周身一冷,原本應該鋪在這一座島子上的月光竟然聚攏在一起,全都罩在了他、錐子和溫樹林的身上!
直到此刻,錐子和溫樂陽纔剛剛明白,滿月早就發現了他們的行蹤。
只不過先前溫樂陽沒看出他們不是在護陣,而是在毀陣,現在溫樂陽看出了端倪,滿月也就發動了殺勢!錐子有真水之形護身,月錐弟子也有真月明鑑的天術,大家本來就是一個級別的高手,錐子單憑法術,在人家面前根本無所遁形。
月光聚攏之時,滿月的聲音再度沖天而起:“陰晴圓缺,不見端倪,月咒,誅妖!”
溫樂陽和錐子幾次並肩禦敵、同歷生死,彼此早就有了默契,溫樂陽便怒叱了一聲,與龍形骨蛟一起向着敵人撲去!錐子則雙手翻舞,一道道冰錐凌空而現,護在自己和溫樹林身邊。
噼啪的脆響轉眼練成了一片,滿月發動的月咒殺法,催動了無數黑色的暗影向着錐子突襲而至,最終都撞碎在璀璨晶瑩的冰錐上。
溫樂陽奮起神威,與骨蛟上下相護,從木魑子的陣勢中淌出了一條腥臭的血路,閃電般撲向了敵人。
幾乎與此同時,上弦和下弦兩個人一起歡呼了聲:“成了!”兩個人竟然真的挖出了那根鎮妖月錐,扛在肩上撒腿就跑!三十個銀甲武士也變動了陣勢,拼命爲主人開闢出一跳逃生之路。
滿月看都不看急衝而至的溫樂陽,跟在兩個同伴身後一起逃跑,同時對着遠方昂首發出了一聲厲嘯:“老大,動手!”
溫樂陽早就想到他們還會有同伴接應,根本不爲所動,心無旁騖的追向滿月三人,就在他堪堪要衝進銀甲武士的陣勢裡的時候,遽然一聲震天價似的爆響震透蒼穹,一蓬金紅色的光華從遠處狠狠的炸裂開來!
正在防備其他敵人的錐子猛地瞪大了眼睛,氣急敗壞的怪叫了一聲:“有人擊碎了日屬天錐,馬上離開黑白島!”說着一把抓起了身旁的溫樹林,全力催動真元,拼命的向着溫樂陽掠去。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滿月對溫樂陽和錐子發動奇襲;
溫樂陽反擊撲出,錐子守住本位;
上弦下弦挖走月錐,與滿月一起逃跑;
接應月錐後人的高手接到同伴的訊號,出手砸碎了早已殘損的日行鎮妖天錐……
至此,九根鎮妖天錐之中,水行、木行、火行、日屬四根天錐斷碎,月屬天錐被偷走。
九錐去其五,除了沒有孽魂的兩顆頭顱之外,另外三隻失去天錐鎮壓的怪蛇頭顱,全都能動了。
一連串壓抑到極點,彷彿正把天地都迅速抽空的嘯叫,在不遠處霍然響起,繼而,詭異的大哭聲,不絕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