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好比女人,白天我們看見的只是大施粉黛的臉蛋,待夜深時纔可以見到她卸妝後的容顏。
那纔是最真實的。
尤其是像今晚這種雨夜,淅淅瀝瀝,溼溼漉漉,滴滴答答,濺起無數朵小水花,直鑽人心。
寧州這座古老而又現代的城市,籠罩在一片稠密細雨中,顯得厚重而妖媚,路上行人慾斷魂。
在小西湖邊上,名氣最大的茶館非望月樓莫屬,但在望月樓的盛名之下,其實還有其他名店。
一碗茶樓就是其中之一。
這家小店鋪面其實不大,也就百來平米,而且也不大好找,在巷弄裡七拐八彎才能發現蹤跡。
但總資產超千億的神駿集團董事會主席南宮伯玉就是喜歡來這裡喝茶,一來是因爲這裡的雨前龍井特別正宗,芽棲上長一片小葉,形似彩旗、又像一支槍,故有名“旗槍”,並用大慈山麓定慧寺內的虎跑泉水沖泡,甘香不冽,啜之淡然,似乎無味,飲過後覺得有一種太和之氣彌淪乎齒頰之間。二來是因爲這裡藏身於民宅深巷之內,不臨大街,又挨着小西湖,環境清幽靜謐,適合品茶觀湖。
夜色迷人。
一個穿着鵝黃短裙的長髮女子撐起一把洋傘,在雨中緩緩走來,高跟鞋踭一聲聲落在青石板路上,仿似鸞鳳和鳴,清脆作響。正坐在一碗茶樓窗邊欣賞西湖雨景的南宮伯玉被吸引住了,轉頭望向門外,想看看那名女子的廬山真面,可惜沒逮着機會,茶館對面是一家宅院,女子收起傘走進了那裡,留給南宮伯玉一道可以浮想聯翩的美麗倩影。
宅院的大門是敞着的,正堂角落裡的樓梯陰暗窄小,幾乎容不下現代人的雙腳,舊時的女子就是從這裡擡起小腳走進了封閉隔絕的人生,即使可以倚窗聽雨,或詩書常伴,可目光所及仍不過是寂寞的深巷。那雕琢精美花樣的窗櫺後面,曾經鎖住了多少幽怨的目光,如今淅瀝的雨聲,是否如漫溢的嘆息,吐露出許多心願?
那道倩影消失後,南宮伯玉自嘲笑了笑,美色的確是擾亂男人心境最鋒利的一把匕首。
端起桌面上的茶杯,小酌了一小口,南宮伯玉又拿起那本《喪鐘爲誰而鳴》,細細品讀而起。
茶館裡沒有其他客人,只有分散而站的七八個黑衣保鏢,鷹視狼顧地觀察着四周,拱衛主人。
南宮伯玉之所以包下茶樓,是因爲他在等一個人,這也是他第三晚在這裡品茶讀書等人了。
那個人今晚會來嗎?
功夫不負有心人。
隨着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七個人出現在了一碗茶樓的門口,茶館裡的黑衣保鏢們如臨大敵。
蕭雲收起黑傘,遞給了身後的狼屠,緩步進屋,另外五個披着雨衣的狼士站在門外沒有進來。
南宮伯玉早已站起身,雙手撐着茶桌,那雙看透世態炎涼的眼睛平靜注視着愈走愈近的蕭雲。
蕭雲同樣也在打量着這位自己早就想一堵真容的中年男人,看着他的一張國字臉、一雙濃眉大眼、一副金絲眼鏡、一身休閒名牌裝束以及手腕上的一串佛珠,慈眉善目,一派雍容,腦子裡驟然閃過四個詞語:巨賈、魁首、精英、儒商。現在遍地的企業精英和暴發戶,時興小平頭、戴墨鏡、腰纏手機,一身意大利黑色名牌,走下奔馳房車,直奔桑拿浴室,一談就是上億的交易,那副架勢,真叫人懷念上海灘杜月笙和虞洽卿的風采,如果你覺得年代實在久遠,看看眼前的這個中年人,也可以騰起同樣的感覺。
氣氛有點詭異。
“終於瞧見真人了,這邊坐。”南宮伯玉打破了尷尬的氛圍,微笑着招呼蕭雲坐到對面。
蕭雲也不客氣,收回目不轉睛得有點過分的視線,坐了下去,狼屠形影不離地背手站在身後。
“彈指一揮間啊。”南宮伯玉看着離自己不足一米的蕭雲,想起往事,沒來由地感慨了一句。
“對你是彈指一揮間,對我,卻是往事越千年。”蕭雲不鹹不淡道,他曾經無數次幻想過自己見到這個中年人會是什麼樣的反應,或憤怒,或冷漠,或失控,但就是沒想過會是現在這樣的平靜,淡淡道,“人們常說能沖刷一切的除了眼淚,就是時間,以時間來推移感情,時間越長,衝突越淡,彷彿不斷稀釋的茶。但我始終認爲,時間是治療心靈創傷的大師,但絕不是解決問題的高手。”
“我懂你的意思。”南宮伯玉有點底氣不足,勉強一笑,“男人,難免有犯錯誤的時候。”
“這個措辭,相當低劣。”蕭雲不屑一顧道,語氣相當生硬,這是成龍纔會用的爛籍口。
南宮伯玉不在意蕭雲的牴觸,給他倒了一杯茶,笑道:“嚐嚐,虎跑泉水泡的雨前龍井。”
蕭雲是個好茶之人,也是個懂茶之人,知道有一句諺語:“水爲茶之母,壺爲茶之父”,水對於茶的重要性,可見一斑。據說清乾隆皇帝曾用特製的銀鬥,以泉水的輕重來品評各地名泉,結果b京的玉泉爲第一、鎮江金山寺的冷泉爲第二,杭州的虎跑泉和無錫的惠泉並列第三,因此虎跑有“天下第三泉”之稱。
蕭雲儘管從一進門,心裡就特別不舒服,但一抿茶,其味鮮甘醇、若蘭馥郁,讓他回味無窮。
“我知道這麼多年來你跟你媽一直都很恨我,這也是我最內疚的一件事兒。”南宮伯玉又給蕭雲倒了第二杯,手提水壺由低向高、由高向低交替變換,使得杯中茶葉翻轉,充分溶解,以產生茶湯濃郁、香氣四溢的效果,這種傳統的沖茶技藝被稱作“鳳凰三點頭”,然後才輕聲道,“痛恨一個人三十年,要比喜歡一個人三十年艱難多了。因爲喜歡只是一種慣性,而痛恨卻需要不斷地鞭策自己才行。所以今天把你叫過來,就是想當面鑼對面鼓地了結這段恩怨情仇,放下放不下,總歸有個說法,這樣對你,對你媽,對我都是好事兒。”
“戲法變得再好,也是假的,就跟你的態度一樣。”蕭雲面無表情地盯着湛青碧綠的龍井茶。
“我態度是不是虛假,無關痛癢,關鍵是我想跟你以及你媽和解,而我也邁出了這一步。這個世界本身就沒有所謂的清白而言,你能坦言,你從來就沒犯過錯、說過慌?這是自欺欺人。華國向來看不起說大話的人,而在我看來大話並無甚,好比古代婦女纏慣了小腳,碰上正常的腳就稱‘大腳’;國人說慣了‘小話’,碰上正常的話,理所當然就叫‘大話’了。敢說大話的人得不到好下場,嚇得後人從不說大話變成不說話。”南宮伯玉手指輕輕敲着桌面,反駁道。
“孔乙己說,偷書不算竊。”蕭雲嘴角的弧度異常璀璨,這是他生氣的前兆。
“非得要把南宮家逼上絕路,你才覺得心滿意足?”南宮伯玉擡起眸子,靜靜盯着蕭雲。
“這話應該我問你纔對吧?非得把我跟我媽逼上絕路,你才如釋重負?”蕭雲反脣相譏道。
南宮伯玉一時詞窮,只得沉默飲茶。
蕭雲見這個中年人吃癟,諷刺一笑,也是自顧自品茗不言。
虎跑泉是從石英砂岩中滲透出來的泉水,水質清澈、甘冽醇厚,用來沖泡龍井茶,天作之合。
“莎翁有一個膾炙人口的說法,一夜可以造就一個暴發戶,三代才能培養一個貴族。”沉默了將近五分鐘,南宮伯玉纔開口,右手百無聊賴地轉着青瓷茶杯,輕聲道,“如果簡單按照字面上理解推演開來,現在華國富過三代的家族的確不少,甚至有很多都經受住了十年特殊時期的動盪衝擊,倖存下來再度生根發芽的,出鏡曝光率最高地是號稱江南四大家族之中的其中兩家,蘇州的沈家以及杭州的蘇家。華國一直就是個‘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國家,除去門閥制度達到巔峰的兩晉,從來就有‘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論斷,江南四大家族只有蘇州的沈家以及杭州的蘇家是綿延榮華五代的百年家族,他們的萬貫家世可以上溯到清朝。像我們南宮家跟淮陰的謝家雖然也是號稱江南四大家族之一,但那是很窄小圈子的說法,算是打擦邊球搭上尾班車,因爲我們倆家不過是民國初年軍閥混戰的時候才興起的,算不上正統意義上的貴族。現在這個時代,再不可能像從前那樣一個家族同時出現封疆大吏、紅頂商人和文壇巨擘,因爲這些家族的子孫後代大多低調務實,有平庸一輩子碌碌無爲的,當然也有仗勢欺人飛揚跋扈的,偶爾也會有一兩個驚採絕豔的繼承人。所以,能夠將一個世家大族維持下去,是一件堪比蜀道難的事情,我希望,同時懇求你替南宮家族考慮一下,別毀了這棵可以讓後代子孫乘蔭納涼的參天大樹。”
“你比你兒子南宮青城要高明的地方,就在於你能捨下身份,舍下臉皮。”蕭雲淡淡微笑道。
“算我求你了,收手吧。”南宮伯玉誠懇道。
“當年你讓黑龍團滿世界追殺我媽跟我的時候,是否有想過收手?”蕭雲目光如炬道。
“這怨不得我一個人,我承認你媽是一個無以倫比的強大女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她聰明的女人,我很愛她,非常愛她,但她也有一個致命弱點,就是從不肯向男人低頭,她的人生一直在爭鬥,與丈夫鬥,與公婆鬥,與情敵鬥,與政治體制鬥,最要命的是她當時掌握了站在黑龍團背後的所有世家大族的資料,說要向國安局舉報,我已經求過她了,但她不聽,我能有什麼法子?那麼多的世家大族能眼睜睜看着遭遇國家的滅頂之災嗎?不可能。所以,只有她死了,才能保住黑龍團,才能保住這些世家大族的利益,這是一道決堤的洪流,我就算再想保你們也無能爲力。”南宮伯玉哀傷道。
沉默,許久的沉默。
“所以,你就寧願犧牲我媽跟我,也要保住你的南宮家族,對吧?”蕭雲很久纔開口冷笑道。
“是。”南宮伯玉痛苦的點頭。
“我媽曾經給了我一個黑盒子,裡面估計就是這些世家大族的名單吧?”蕭雲忽然道。
“蕭雲!你別犯傻了!你妄圖用一個人的力量,去對抗那些世家大族?”南宮伯玉震驚道。
“我有天師會,有公子黨,有銀狐堂,怎麼能說是一個人呢?”蕭雲笑着起身,準備離開。
“蕭雲!你這是拿無數人的生命在作賭注!”南宮伯玉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也站了起來咆哮。
“他們讓我們娘倆吃得苦,我會讓他們加倍還回來,南宮家就是第一隻螃蟹。”蕭雲微笑道。
說完,就撐起黑傘,義無反顧地走進了茫茫雨簾中。
南宮伯玉呆若木雞地望着那道孤寂而偉岸的身影,眼睛裡沒有了任何神采。
雨水飄搖,蕭雲走在潮溼的青石板路上,心情既沉重而又輕鬆,沉重的是南宮伯玉絲毫沒有悔過的意思,輕鬆的是他終於瞭解到了當年黑龍團追殺他們娘倆的真實原因。一想到自己母親因爲掌握了黑龍團的最高機密而遭受無情拋棄打擊,蕭雲的心就像被萬箭穿心一樣,那時候自己還是襁褓,所有的高壓以及殘酷都要讓她一個人默默承受,她該多痛苦啊?
狼屠雖然一直在聽着蕭雲跟南宮伯玉的對話,但因爲他沒有接觸過前因後果,所以一頭霧水。
此刻,他不敢去叨擾主子的沉思,領着五個狼士默默跟在身後。
可忽然,他就停下了腳步,直覺告訴他,有幾雙眼睛藏在黑暗中靜靜注視着他們。
蕭雲也醒悟過來,神情同樣變得凝重,但他還是讓狼屠繼續前行,走了十幾米,又再次停下。
蕭雲回頭望了一眼空空蕩蕩曲折蜿蜒的巷弄,好似突然明白了什麼,驚道:“調虎離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