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子時,又下起了雨。
冬雨的個性比較穩重,不急不徐,不溫不火,因爲細小,落在地上的幾乎悄無聲息。
當那些落在房頂和牆上的雨點積累成水滴時,就滴在別家的雨棚或空調上,發出滴噠的聲音。
人心難靜。
銀狐林雙木就被這雨聲吵得輾轉難眠,索性披上一件外衣,走到窗邊,推開窗,雨夾風而進。
二十八年前,寧州之亂的那一晚,他也是像現在這樣睡不下而起身站在這裡,感到心力交瘁。
也就是那一晚過後,他曾經的銀狐王國被張至清的黑龍團所吞噬,大權的驟然旁落,親人的背後一刀,都讓他無所適從,雖然沒有李白筆下“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那麼誇張,但也是愁得一夜白了頭,自此真正被稱爲“銀狐”,此前他獲得這個稱號,僅僅是因爲他善於僞裝,像銀狐躍入雪地一樣,找不到蹤影。
他也不是沒有試過去反擊張至清,畢竟銀狐堂的名號存在了這麼多年,名聲猶存,只要銀狐豎起一杆大旗,蜂擁而至的還是大有人在,他還拿出“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讖語,來激勵那些暗中投靠他的勢力。可惜,就在林雙木不亦樂乎地暗地裡組織人馬聯絡對象,準備對黑龍團反戈一擊時,他妻子卻在自家花園被亂槍掃射而亡,而他當時僅4歲的女兒林紫竹在二樓陽臺上親眼目睹這一幕,這大大打擊了林雙木那顆蠢蠢欲動的心,因爲他面對的是一頭不講任何道德準則的雄獅。
從此,林雙木不問江湖事。
直到五年前,有一天晚上,蘇墨硯找上門,轉達了一個重磅消息:他女婿回來了。
話不需多,寥寥幾個字,林雙木就意識到了寧州將不再寧靜,由此,他開始派人去接近蕭雲。
一頭再老邁的瘦虎,終究是有獸性,有野心的,以前的蟄伏,只是因爲它還沒有嗅到血腥味。
但是,張至清真的有那麼好對付嗎?
看着窗外寂寥漆黑的夜色,林雙木輕輕搖了搖頭,露出一抹苦笑。
篤篤篤。
敲門聲微弱響起。
“進來。”不用開門,林雙木就知道這是狐四在外頭。
果然,狐四推門而進,走到林雙木身邊,輕聲道:“老爺,外面有一個人想見您。”
“誰?”林雙木皺眉問道。
“我也不認識,他來了有半個小時了,不肯走,我見您睡了,就沒上來打擾。”狐四輕聲道。
“他沒有通報姓名嗎?”林雙木問道。
“沒有。”狐四搖頭道。
“那讓他上來吧。”林雙木很好奇這個不速之客,想了一陣子,決定還是見一見。
“好。”狐四轉身準備離開。
“等一下,還是我下去吧。”林雙木突然改變了主意,然後率先開門下樓。
下到一樓,只見一個青年人四平八穩地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微胖,皮膚有種病態的白。
“甄青衫?”林雙木失聲叫了起來,他真的感到很意外,從沒想過會是這個青年登門造訪。
“銀狐爺,這麼晚冒昧打擾了,請原諒則個。”甄青衫雙手合十,做了一個抱歉的動作。
“打擾談不上,年紀大了,有時候很難入睡,狐四,給甄公子倒杯酒暖暖胃。”林雙木說道。
“不用,熱茶就可以。”甄青衫微笑道。
“無事不登三寶殿,甄公子蒞臨寒舍,想必有事情商量吧?”林雙木恢復平靜,也坐了下來。
“呵呵,確實有事,我有一樁交易,想跟銀狐爺您談談,您會感興趣的。”甄青衫淡笑道。
“願聞其詳。”林雙木輕輕揉搓着乾枯的雙手。
“張至清的性命,如何?”甄青衫嘴角揚起一個澹泊無塵的弧度。
林雙木一驚,猝然眯起雙眼冷視着這位京城來客,許久,才笑道:“我要那玩意兒幹嘛?”
“冤有頭債有主,江山被奪,愛人被殺,這些理由難道還不夠?”甄青衫撫了撫大腿道。
“你是什麼人?!”林雙木厲聲道!
“跟你做交易的商人。”甄青衫淡淡微笑道。
“你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林雙木忽然發現自己幾十年的城府,在這青年面前,很幼稚。
“天尊的名單。”甄青衫兩根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
“你覺得我會有嗎?”林雙木不怒反笑道。
“你當然沒有,但你可以幫我取得,我知道你跟蘇墨硯有交情。”甄青衫似乎對他了如指掌。
“你知道的不少啊?”林雙木很不喜歡被人掌控住的感覺,冷視着甄青衫。
“九牛一毛而已。”甄青衫聳了聳肩。
“我憑什麼相信你?”林雙木冷聲道。
“你跟我去見一個人,我拿一樣東西給你,你自然會相信。”甄青衫微笑道。
林雙木倏然睜眼,那雙略顯渾濁的雙眼直盯着甄青衫,很久,才輕聲道:“我上去換件衣服。”
這是一間老廚房,推開被油煙燻黑的對開門,拉開燈。
燈泡掛在低矮的橫樑上,像個暗黃色的絨球。昏黃的光驅逐了黑暗,像打開了另一扇門。
覆滿煙炱的竈蹲在角落,鐵鍋被掛起,露出鏽透了的黑斑;老式碗櫃簡單樸實,支腳下墊着磚塊維持水平;門口一張未上漆的方桌,半米見方,蒼白,在瀰漫着頹廢氣息的空間裡顯得很刺眼;一堆散亂的柴禾,不遠處有一堆冷灰。此刻,竈臺裡被塞進了幾根柴火,燃得正旺,菸灰升騰,既可以享受暖意,也可以烤熟番薯。
一個老人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守着竈臺裡的番薯,火光閃爍在佈滿皺紋的臉上,紅撲撲的。
他是刻木觀小學的門衛,老王頭。
按往常這個鐘點,他早睡了,可今晚有兩位客人到訪,所以就進廚房烤幾條番薯,作爲招待。
“不好意思啊,家裡沒什麼拿得出手的,這麼冷的天,吃點烤番薯暖暖身。”老王頭樂呵道。
“王爺爺,不用客氣,應該是我們說不好意思纔對,這麼晚了還來打擾您。”甄青衫輕笑道。
林雙木沒說話,就靜靜坐在一邊,看着甄青衫的一舉一動,也在納悶他帶自己來這裡的目的。
這是老王頭的家,屬於那種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宿舍樓,陳舊不堪,家徒四壁,冷冷清清。
“沒事兒,我呀孤寡老人一個,平時也沒什麼人跟我聊,你們來我高興着呢。”老王頭笑道。
“紅袖這幾天還在b京開會,沒能過來,不過她託我想您老問好。”甄青衫微笑道。
“呵呵,難得這丫頭這麼有心,我心領了,你也替我給她帶個好。”老王頭笑成了一朵花。
“您認識紅袖?”林雙木問道,在這個老人面前,銀狐也不得不用個“您”字,畢竟年紀大。
“當然,刻木觀我最記得四個人,張至清,南宮青城,倪紅袖,還有許子衿。”老王頭笑道。
“王爺爺,忘跟您介紹了,這位是至清叔的親家,林雙木。”甄青衫介紹道。
“見過,紫竹那丫頭的爸爸,以前見過他送紫竹上學。”老王頭的記憶力不是一般的好。
“老人家記性真好。”林雙木禁不住豎起了大拇哥。
“是我這人沒什麼其他愛好,想的事情也不多。”老王頭笑道。
“王爺爺,我這次來,是想問問上次跟你說的那個黑鐵盒,還在嗎?”甄青衫問道。
“在,就擱我牀底下,我這就給你拿過來。”老王頭起身,撩起簾布,進入到臥室。
林雙木狐疑地看了一眼甄青衫,甄青衫卻視若不見,拿起一塊烤番薯,剝皮吃了起來。
不一會兒,老王頭捧出了一個用一塊紅布蒙上的盒子,遞給了甄青衫。
“這盒子擱我手上,有二十八年了,一直沒開過,也不知裡面裝了什麼。”老王頭輕聲道。
“謝謝王爺爺,這番薯烤得很好吃,那我們倆就先走了,不打擾您了。”甄青衫說着就起身。
林雙木很愕然,他手裡可是拿着那個用紅布蓋住的鐵盒子,可老王頭卻一點攔的意思都沒有。
出了門口之後,甄青衫轉頭問一臉茫然的林雙木:“你知道里面裝的是什麼嗎?”
林雙木搖搖頭。
“這鐵盒子,是二十八年前,蕭薔薇交給王爺爺的,張至清最想銷燬的東西都在裡面。”
林雙木震驚,問道:“那爲什麼老王頭就肯把這盒子交給你?”
甄青衫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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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雲帶着曹阿瞞回到家的時候,快凌晨十二點半了。
呱呱還沒睡,趴在她媽媽的懷裡,一見到進門的曹阿瞞,一聲雀躍,就跑了過來。
“阿瞞哥哥,你終於回來了!我和媽媽都擔心死了,以後不準離家出走,不乖!”呱呱責罵。
曹阿瞞咧嘴一笑。
“呱呱乖,阿瞞哥哥很累了,讓他回房休息,明天再玩好不好?”蘇楠過來,哄着女兒。
呱呱看了一眼曹阿瞞,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爸爸,最終點了點頭,鬆開了抓着阿瞞衣角的小手。
曹阿瞞一聲不吭回去一樓的房間,阿姨也把困得眼皮直打架的呱呱抱上樓,蘇楠留了下來。
“二當家,你有話說?”蕭雲看出了蘇楠的不自在。
蘇楠剮了他一眼,然後指了指一樓的書房,沒好氣道:“你惹回來的風流債,你自己處理。”
說完,蘇楠就狠狠踢了他一腳,然後蹬蹬上樓,讓蕭雲一頭霧水,一臉鬱悶地摸了摸鼻子。
風流債?
這哪跟哪呀?
蕭雲看了眼書房,搖頭苦笑,然後慢慢走過去,拉開門,一見着裡面的人,臉色一下子變了。
“七。”
“你怎麼來了?”蕭雲冷聲道。
“我想跟你談談。”
“我蕭云何德何能,敢勞煩您皇甫小姐親自上門?”蕭雲諷刺道。
“我知道你很怨恨我,但我是有原因的。”皇甫輕眉急忙道,清美臉旁帶着焦慮。
“呵呵,十幾年前,你從非洲回來,是有原因的,這次你當然又是有原因的。”蕭雲冷笑道。
“我爸與鬼谷子的決戰,受了重傷,皇甫家眼瞅着要垮了,我能怎麼辦?”皇甫輕眉含淚道。
“所以你就投靠了張至清,所以你就搞起了公子黨,所以你就把我當猴耍?!”蕭雲揚聲道。
“對不起。”皇甫輕眉潸然淚下。
“行了,也別在我面前貓哭耗子假慈悲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有我的獨木橋。”蕭雲說道。
“七,別跟你爸鬥,你鬥不贏的。”皇甫輕眉紅着眼睛道。
“這個男人,害了多少性命?連他的妻子、兒子都可以不顧,你還幫他賣命?”蕭雲冷笑道。
“爲了開創新社會,有些犧牲是必須的!”皇甫輕眉堅定道。
“我看你是中了他的邪!好端端的一個和諧社會,你們非得要血流成河嗎?”蕭雲質問道。
“這不是一個好的社會!”皇甫輕眉不服輸道。
“你就敢保證他開創出來的社會就是好社會?用人命堆砌出來的就是好社會?”蕭雲冷哼道。
“你不瞭解你爸。”皇甫輕眉忽然笑了,像一株紅顏雪梅。
“你也不瞭解我。”蕭雲反脣相譏道。
“七,如果你執意要跟你爸作對,我絕不會對你心慈手軟。”皇甫輕眉輕聲道。
“輕眉,念我們曾經相愛一場,我勸你還是趁早回頭是岸,別愚昧了。”蕭雲平靜道。
“解放前,有很多城裡孩子放棄上海的生活,跑到延安鬧革命,也有人說是愚昧,結果呢?”
“那是戰爭亂世,現在是和平年代,怎麼可以同日而語?”蕭雲皺眉道。
“道不同不相爲謀,七,我最後勸你一次,真的,別跟你爸鬥,你肯定輸。”皇甫輕眉說道。
“我雖然不是什麼英雄,但爲了少死點人,社會少點動盪,我樂意奉陪。”蕭雲微笑道。
皇甫輕眉靜靜地凝望着這個她心愛的男人,忽然走到他身前,抱着他,狠狠地穩了起來。
雙舌纏繞,抵死纏綿,恨不得把對方都揉進自己的身子裡。
一分鐘後,皇甫輕眉義無反顧地推開了蕭雲,拿刀揮斷頭髮,平靜道:“青絲斷,情絲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