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李中易請王中英吃了頓便飯。桌上的菜餚,照例是四個冷碟,四個熱菜,外加一味香菇肉片粉絲雞湯,酒依然是李家自釀的“精釀狀元紅”。
王中英從小不喜讀書,恰好,李中易也是個沒讀過四書五經的“半文盲”,於是,食無語的士大夫準備,被徹底拋到了腦後。
席間,經過閒談,李中易瞭解到,王中英的母親,其實是魏王符彥卿目前唯一在世的親妹妹,而且王中英乃是家中獨子。
這麼說來,符彥卿派唯一的親外甥,遠至相州親迎李中易這個宰相,倒也算是比較看重了。
王中英的父親,王盛和,是前唐莊宗時的進士,目前在符彥卿的麾下,就任大名府司馬。
由於符彥卿本人兼着知大名府事,所以,王盛和這個一府司馬,其地位相當於符家手下的首席文官。
大周太祖立國之後,以開封府爲都城,號爲東京,又稱汴梁。同時,以洛陽爲西京,大名府爲北京。
因爲,大名府肩負着,抵禦契丹人南侵的河北樞紐的重任,其地位猶在西京洛陽之上。
符彥卿不僅是天雄軍節度使兼大名府尹,更是兩任皇后的親爹,當今皇太子的親外祖,他這個北地大軍閥,在當今的朝局之中,起着至關重要的作用。
李中易喝了口酒,笑問王中英:“吾弟如今在何處高就?”
王中英面現慚色,小聲答道:“小弟讀書無成,習武怕苦,一直跟在家舅大管事的身旁,學習打理賤商之業。”
李中易微微一笑,這個王中英還真是個妙人兒呀。這孩子倒也有趣得緊。
一般的紈絝子弟,如果有王中英這麼紮實的背景,那尾巴早就翹到了天上,哪有這麼謙遜和實誠?
當然了,也許是符昭信以前漏過李中易的底細,讓王中英知道他李某人。最喜歡“精明的老實人”。
所謂精明,自然是指爲人不愚腐,知道變通。所謂老實人,那是對值得交往的人物,以誠相待。
林子大了,啥鳥都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不可能對誰都講真話!
“呵呵,錢是王八蛋,可是,沒錢的比王八蛋還不如。致遠老弟。你說是不是這麼個理?”李中易翹起嘴角,待王中英比此前更是親近了幾分。
這年頭,士農工商,天子所撫的這四民之中。尤以賤商的地位最低。
舉凡士大夫,或是達官貴人之家。絕大部分都不會安排自家的嫡系子弟經商。
可是,王盛和這個前唐的進士,居然允許自己的兒子從商,別的且不提。單論這份胸襟,就值得欽佩。
王中英張大了嘴巴,呆呆的望着李中易,他的腦子很有些轉不過彎來。
王盛和一直對王中英耳提面命,天下日益太平,這承平日久,就越是讀書人的天下。
並且,當今朝廷的政事堂裡邊,且不提李谷、王溥和魏仁浦,這三位進士宰相,就連首相範質也是進士出身。
讀書確實很重要,可惜的是,王中英除了識得許多字之外,四書和五經,竟是九竅只通了兩竅。
王盛和爲了逼迫王中英讀書通經,氣急之時,甚至打斷了十幾條木棍,卻也無濟於事,他只得做罷。
如今,李中易這個當朝八相之一的年輕宰相,竟然十分認同王中英的經商之舉,豈能不令他萬分驚詫?
“兄長您……”王忠英猛一拍額頭,怪叫道,“逍遙津,我竟然忘記了名震海內的逍遙津集市,該打,實在是該打。”
李中易到了大周之後,乾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親手建起了逍遙津集市,這隻源源不斷產下“金蛋”的金母雞。
由於李中易很久沒有親自插手過商賈之事,王中英竟然一時沒有想起來,坐在他面前的,不僅是當朝宰相,更是集商賈之大成的一代商業宗師。
有了共同的經商語言,王中英原本的假客氣,倒成了真親熱,他像個好奇寶寶一般,纏着李中易問東問西。
李中易本就是個另類,他非但不輕視商人,反而覺得全民經商,整個國家纔是真正的有前途。
道理其實非常簡單,農耕民族之所以始終逃不過“治亂循環”,核心問題不僅僅是土地兼併,更重要的是,因太平時間過久,膨脹到嚴重過剩的無地農民,他們的就業問題。
沒錯,就是就業問題,這一直是纏繞在歷代統治者心目之中,最大的問題。
在大工業時代之前,小農經濟的模式,不可能維持太久,就會因爲人口爆炸,權貴們的大肆兼併,再上農業生產方式的落後,導致整個社會體系被沖垮。
亂世人命不如犬,軍閥戰亂之後,人口數量銳減,新統治集團挾大勝之威,強迫重新分配土地,從而再次開啓“惡循環之門”。
所謂權貴們的土地兼併,其實是符合人性的理性選擇。由於重儒輕商主義盛行,再加上自給自足的封閉式小農經濟的束縛,權貴們利用手頭的權力,最保值增殖的投資方式,便是囤積土地。
在各個朝代,由於銅錢、銀子等貨幣數量的嚴重不足,土地其實一直充當着硬通貨的角色。
太平歲月,一畝上好的水澆地,至少十五貫銅錢。如果是靠近京郊的上好良田,那就更值錢了。
土地的買賣交易手續,也遠不是後世那樣的繁瑣,而且費用居高難下。這個時代的土地交易,只需要買賣雙方事主,到衙門裡去備個案,立契之後,加蓋大印,略微收一點點手續費,便算是交易成功。
還有一種土地交易,就更簡便了,買賣雙方請來里正以及有名望的見證人,便可以立下白契,連給官府的手續費都省掉了。
由於這個時代計生手段的嚴重缺失,本質上,李中易是個工業黨加商業黨。
只有大興工業,纔有可能解決掉農村大量剩餘人口的就業問題。同時,限於時代的束縛,商業這個服務性行業,也可以吸收大量的勞動力。
基於此,李中易對王中英這個出身大世家大豪門的近系子弟,有着別樣的親近感。
吾道不孤矣!
李中易一邊頻頻舉杯,一邊詳細的解說了逍遙津集市的完整發家史,王中英目綻異彩的盯着李中易,他時不時的拍桌子,大叫妙哉,令一旁伺候着的侍婢們紛紛側目。
“兄長,小弟是這麼理解的,低價、貨足、商人多,這麼一來,行商坐賈們的需求,完全可以通過您說的批發加零售的模式,予以滿足。”王中英搖頭晃腦的說,“甲地之絹帛賣到乙地,然後從乙地帶回甲地所需的糧食,來回都不走空路,資金週轉的……哦,您說的是效率,極高啊……”
李中易微微一笑,這王中英一提及經商之道,酒也不喝了,菜也懶得用筷子去夾,一路滔滔不絕。
也許是,李中易徹底的撓到了王中英的癢處,他手舞足蹈的說:“兄長所設的商信服務社,端的是妙到毫巔,妙不可言啊……”
李中易暗中觀察之下,倒覺得王中英的年紀雖輕,卻是個商業方面的可塑之才。
只是,怎麼樣才能把這麼一個商業人才,攬到自家的懷中呢?嗯,這的確是個問題。
酒宴從天沒黑就開始了,卻因爲談興正濃,一直持續到深夜時分,賓主雙方這才盡歡而散。
當晚,李中易趁着酒興,在竹兒小娘子的身上,縱馬騎乘,馳騁了很久。
第二日,李中易抽空的接見了相州刺史,以及本地有頭有臉的鄉紳和名人。
閒扯了一些蛋之後,李中易拋去滿耳朵的阿諛奉承,在王中英的陪同下,啓程北上,趕赴大名府。
從相州北上之後,又走了兩天的車程,第三日早上正式抵達大名府和相州交界的鄉泉驛。
宰相出行非同小可,李中易沿途的行蹤,都有專人騎快馬,來回於路途和大名府之間,所以,李中易抵達大名府的準確時間,符彥卿是完全掌握的。
李中易正慵懶的靠在芍藥胸前,嘴裡享受着竹兒小娘子削好切片的花紅果,忽聽一直陪在車廂旁邊的王中英叫道:“呀,世子大表哥怎麼親自來了?”
“咦,魏王府世子,符昭信的大哥,符昭遠,竟然親自到州界來迎接了?”李中易的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嘴角不由微微翹起,有趣,十分有趣哈。
魏王世子,將來會繼承郡王爵位的符家大少爺,地位和實權固然比李中易低上許多。
可是,這已是魏王府除了符彥卿之外,可以派出的最高級代表,由此可見,符家對李中易至少在表面禮儀方面,表達出了格外看重之意。
符家人既然擺開了架式,李中易自然也不太過失禮,他緩步下車,傲然立於車旁,靜靜的等着符昭遠過來。
不大的工夫,一個頭戴金冠,身穿錦服的壯年男子,快步走到李中易面前,拱手長揖,恭敬的說:“在下符昭遠,奉父命前來迎接無咎相公。”
李中易眼眸微微一閃,咳,無咎相公,卻不是更正式的李相公,看來,這位符世子,也絕給等閒之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