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交過來的詩文,加上李長安的一共有十二首。
十二首詩,如果囫圇吞棗看過去,很快就能看完。
但徐年卻是慢慢品讀,逐字逐句推敲,即便眼前的詩文讓他大皺眉頭,也沒有直接扔到一邊。
而是仔細斟酌後,提筆在空白處寫下評語,然後提出了自己的修改意見。
他距離大師只有一步之遙,但並未瞧不起任何一首詩。
最後在評語結尾,還會寫上“此乃吾一家之言,互爲討教”幾個字。
前面的十一首詩品讀完,已經過去了兩個時辰。
最後一首就是李長安的《相思二首》。
徐年轉了轉頭,活動一下筋骨,遲遲沒有伸手把李長安的詩拿到面前來。
說實話,他是不太願意看的。
李長安的表現在他看來,有點心浮氣躁了。
自己語重心長地說了那麼多,依然沒有效果。
年輕氣盛啊。
“罷了。”徐年最終還是把桌邊的《相思二首》拿過來,“看完後找出不足,待會兒和他談的時候,也能言之有物。”
首先入眼的不是詩文,而是那一手行書。
“嘶……”徐年下意識倒吸一口涼氣,湊近手中宣紙,一個字一個字仔細端詳。
“明明是行書,卻在裡面用了草書的筆法,增添其動勢;不僅用草書,還用了楷書,又多了絲靜態之美,妙……”
“線條多是以提按爲主,偶爾會運用絞轉筆法,在轉折的地方用筆乾脆利落。”
徐年還沒有看內容,就已經被李長安這寥寥幾十字震住了。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李長安的書法,竟有種在看書法大師作品的感覺。
行書不是沒有人寫,但李長安的這幅字,卻讓人耳目一新。
“這個‘骰’字,代筆用的堪稱一絕,那麼多筆畫一帶而過,偏偏沒有影響字的美感。”
徐年嘖嘖稱奇。
“可惜了,還是能看得出匠氣,轉折看似乾脆,依然有點拖泥帶水之感。”
雖然嘴上說着可惜,但徐年眼睛卻泛着光,像是看到了獵物的狼,揮手把門關上,然後小心翼翼鋪平手裡的宣紙。
“雖說還沒到大師水準,但明顯已經走出了一條新路,不可多得啊。”
徐年搓搓手,重新鋪開一張宣紙,準備把李長安的詩先謄抄下來。
這麼珍貴的一幅字,他可捨不得在上面動筆品評,一定要保存下來。
“這個李長安李太白,想不到竟還有一手好字,偏偏還獨樹一幟,當真天才到了這種程度?”
徐年邊抄寫邊讚歎,“不說詩的內容,光是這字,就是一絕。”
書法與丹青,天下文人誰都避不開。
讀書人基本都有一手好字,但具體好在哪裡,一般人看的並不真切。
有泰斗級人物,對照書院內部“學徒、能工、巧匠、大師、文宗”的品級評定,給其他領域也設定了評定標準,並且推廣開來,逐漸獲得了大多數人的贊同。
首先是學徒,意味初入此道,基礎紮實。
而後可稱工匠,工匠能以此爲生,傳授弟子,但多了絲匠氣,少了分行雲流水。
再後乃成大師,大師者意境圓融,無論書法,還是丹青,都氣象萬千。
大師之後,便是宗正,開宗立派,自成天地,可謂一派之正統。
李長安的這幅字,在徐年看來,已經算得上是頂級工匠的水準。
再進一步便可稱之爲大師。
無論是詩文,還是書法丹青,亦或是話本圍棋。
只要是到了大師這個層次,都足以受世人敬仰。
那是真正站在高處俯瞰雲端的存在。
徐年謄寫的速度很快,可是越往後,落筆的速度就越慢。
尤其是抄到“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的時候,全身狂起雞皮疙瘩,好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這兩句謄抄完。
將李長安的手書小心翼翼放在一邊,徐年拿着自己謄抄下來的詩文,重新一字一句地品讀。
“一尺深紅勝麴塵,天生舊物不如新。”
“一尺深紅……女子成親時頭上的蓋頭,紅布蒙塵暗示郎君喜新厭舊。”
“雖然手法委婉,但言語太過直白,就意蘊而論,缺乏含蓄之美。”
徐年將自己的見解寫在旁邊,然後繼續向下看,
“合歡桃核終堪恨,裡許元來別有人。”
“合歡核桃,夫婦恩愛之象徵,裡面卻有了另外一人,這‘人’與‘仁’同音,有點意思。”
“此第一首,手法用的頗多,但整體意境,仍然是意傷於太盡,缺了些餘韻,過於直白淺顯。”
徐年一字一句都在斟酌,看起來評價不算太高,可心中卻震動不已。
光從詩文意境上來說,差了《登第九樓臺》一大截,二者不是一個層次。
但徐年看過《囈語》初稿。
這首詩寫的分明就是《囈語》啊。
二者契合的未免有些過分了。
壓下心頭的震撼,徐年繼續往下看。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
這一句,徐年看了好幾遍,才哭笑不得地搖頭,
“方纔還說上一首詩過於直白淺顯,這首詩卻又隱晦太過,一般人誰看得出來?”
“井底點燈,便是深燭,隱喻‘深囑’之意。”
“長行本是一種博戲,此處又意爲遠行;莫圍棋又與‘勿違歸期’雙關。”
“這是要讓郎君遠行一定不要忘了歸期……”
徐年再次提筆做了標註,而後鄭重地看向最後兩句。
這兩句,最是精粹,每讀一次,都有種悽婉纏綿之感。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玲瓏骰子是長行博戲所用之物,又一次提醒夫君‘長行莫圍棋’。”
“‘入骨相思知不知’纏綿之意,沁骨銷魂……”
“這個李長安,哪來的百轉柔腸?竟將女子的難離難捨寫的如此……摧人心腸。”
真要說這首詩立意有多高,手法有多絕妙,徐年第一個不服。
可單論是否與《囈語》契合,徐年第一個服氣。
若是把第一首和第二首的位置換一下,簡直與《囈語》的故事一模一樣。
甚至徐年心中隱隱覺得,最後兩句“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比整本《囈語》都要強。
這已經不是用詩文配合話本了。
更像是整本《囈語》只爲了襯托這兩首詩。
尤其是……
徐年目光掃過最後兩句,依然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良久,徐年揉了揉額頭,輕笑着搖搖頭,
“這個李長安……”
“年輕氣盛的讓人沒脾氣啊。”
還說要找他談一談,稍微敲打一二,要學會腳踏實地。
現在倒好,拿什麼談?
誇他字寫得好?
還是誇他詩寫的好?
可話都已經說出去了……
徐年突然覺得頭疼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