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京都頗爲安靜,就連街邊攤販叫賣的聲音都比往日小了許多,時不時的擡頭望一眼皇宮的方向,心繫在那裡進行的一場比試。
和齊國人的比鬥堪稱是榮譽之戰,身爲景國人,在民族自尊心和國家榮譽感的驅使之下,所有人都對此事頗爲在意。
一些地下賭坊甚至針對此戰開出了盤口,熙熙攘攘的賭場之中,無數人翹首以盼,等待消息從宮中傳出來。
子爵府,李易起了一個大早,他得督促那兩名裁縫抓緊時間幹活,等過兩天和齊國人的無聊比試結束了,他的禁足之期也剛好到了日子,在進宮之前,得先把這兩件東西做好。
而此時,金殿之上,一方棋盤兩邊,有兩人盤膝而坐。
一邊正是那位馬中丞,另一邊則是一位髮鬚皆白,滿臉皺紋的老者。
今日是文試的第一戰,至關重要,即便是景帝也不能穩坐龍椅,從上方走下來,卻也沒有太過靠近,遠遠的看着。
除了景帝之外,大殿之內只有寥寥數人,兩位丞相赫然在內,還有幾位年紀不小的老者,皆是當朝有名的大儒。
另一邊,那老者的身後,也有數人站立,皆是齊國使臣,爲首的是一名看起來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
爲了不打擾到對弈的兩人,百官大都在殿外等待,無數人在廣場上踱着步子,臉上的表情隱隱有些焦灼。
馬中丞正值壯年,按理說無論是棋力還是體力,都在人生的巔峰狀態,即便是棋聖白鈺都不敢小覷,對上一位耄耋老者,怎麼看都佔了很大的便宜。
然而就在不久前,棋聖白鈺和這位老者對戰的時候,他們也是這麼想的。
可結果是白鈺三戰皆墨,今日,馬中丞能否力挽狂瀾,爲國朝先奪下第一城?
這屬於百官和景帝的憂慮,不是晉王應該擔心的問題。
“這是母妃讓膳食局做的糕點,可好吃了,你要不要嚐嚐?”
晉王李翰手裡拿着一個精緻的食盒,蹲在某處宮殿陰涼處的臺階上,滿臉堆笑的對坐在那裡的小姑娘說道。
“謝謝晉王哥哥,永寧不餓。”小姑娘偏過頭看了一眼宮門口的方向,搖了搖頭說道。
“那我先放在這裡,等你餓了的時候再吃。”晉王將食盒放在旁邊,小心翼翼的說道:“永寧妹妹,以前我總是欺負你,都是我不好,現在我已經知道錯了,以後要是有誰敢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去幫你揍他!”
想了想之後,他又補充了一句,“如果是蜀王皇兄的話——我打不過,不過我會告訴先生的!”
永寧公主卻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喃喃的說道:“哥哥什麼時候纔會來呢?”
晉王撓了撓腦袋,說道:“你是說先生啊……,先生被父皇禁足了半個月呢,好像還有幾天,這幾天是不會來宮裡的。”
永寧公主臉上的表情有些失望,下意識的抱緊了雙臂,纔想起美羊羊已經沒有了。
晉王瞄了某個方向一眼,撓了撓腦袋,說道:“今天立政殿好像有熱鬧看,壽寧皇姐她們早就過去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
見永寧搖頭,晉王站起來說道:“那我就先走了啊……”
立政殿之外,百官們依舊在廣場上踱步,幾道小小的身影擠在門口,探出一顆顆腦袋向裡面張望着,沒多久,好奇的腦袋就又多了一個。
殿內,隨着棋局的進行,景帝和諸人的眉頭都皺了起來。
那齊國老者滿是皺紋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取棋落子都極爲沉穩,雲淡風輕,反觀另一邊的馬中丞,卻是臉色蒼白,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手中的一顆棋子舉起很久,始終沒有落下去。
秦相臉上閃過一絲灰敗之色,這局棋,馬上就要敗了。
足以和棋聖比肩的馬中丞,也只不過是在這老者的手下撐了一個時辰,最終還是免不了一個落敗的結局。
高手對弈,有時一下便是數個時辰,馬中丞一個時辰落敗,足見兩人的棋力差距。
若是明日再落敗一場,三戰兩墨,這文試也就不用比了。
“我輸了……”
馬中丞手上的棋子終究還是沒能落下去,臉色頹敗,整個人像是瞬間蒼老了幾分,站起身,嘶啞着聲音說道。
即便是贏了棋,對面的老者也是一言不發,站起來默默的站在那年輕人的對面。
殿外百官魚貫而入,只看馬中丞的表情,心中就有了結論。
輸了,果然還是輸了,只過了一個時辰,那老者竟然厲害如斯!
百官心思沉重,站在周圍,一言不發。
“僥倖贏下第一局,承讓了。”年輕人笑着對衆人拱了拱手。
景帝心中失望,揮了揮手,說道:“今日便散朝吧,明日在此,繼續進行第二場的文比。”
“皇帝陛下且慢。”這時,只聽那年輕人忽然開口。
“爾等還有何事?”景帝回頭看着那年輕人,皺眉說道。
年輕人笑了笑,說道:“此次提出和貴國比試,只爲交流切磋而已,並無他意,實在是不想給貴國造成困擾……”
百官聽的眉頭皺起,不想給我國造成困擾,這位三皇子話裡的意思不就是說,如果繼續比下去,景國還會繼續輸繼續丟臉嗎,聽到他的這句話,百官只覺得比輸了比試還要羞愧和憤慨。
“莫非三皇子以爲,你們真的贏定了不成?”景帝還未開口,秦相冷哼一聲,開口說道。
年輕人笑了笑,說道:“輸贏勝負,其實並不重要,此次比試本是爲了交流學習,若是非要分出個高下,卻是失去了本意,想必便是在場的諸位,也不想非要分出個輸贏吧?”
年輕人一句話說的百官語滯,要是這第一場贏了,他們哪裡會讓這位齊國皇子在這裡這麼多話,問題是他們已經輸了一場,若是這下一場再輸,丟的可就不僅僅是他們的臉,而是整個景國的臉,到時候百姓會怎麼想,別國會怎麼想——齊國只帶了幾個人便橫掃景國,景國朝堂上難道都是一羣酒囊飯袋?
“你們想怎樣?”此時景帝反而不適合開口,秦相沉吟片刻,看着那年輕人問道。
年輕人看着景帝說道:“只要貴國答應我們一個小小的條件,後面的比試便不用再進行,交接完城池之後,我國使臣立刻離開景國,不知皇帝陛下意下如何?”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繼續比下去,景國丟臉的可能只會更大,景帝看着他問道:“你說的條件是什麼?”
“很簡單,只是一個小小的要求而已。”年輕人笑了笑,說道:“使團人數衆多,在京都逗留日久,盤纏已經用盡,只求皇帝陛下能夠賜些糧食,足夠使團歸國即可。”
“只要糧食?”年輕人話音落地,不僅景帝臉上的表情一怔,百官們同樣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有關國家顏面,還以爲齊國這位三皇子會提出什麼無理要求,只要稍有過分,就算是陛下答應,他們也會極力反對。
可誰想到,他們費了這麼大的功夫,居然只是要點糧食而已……
一時間,百官看向齊國三皇子的表情立刻就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都說齊國三皇子乃是齊國所有皇子中最有能力的一個,堪稱驚才絕豔,莫非傳言有虛,這位三皇子其實和蜀王一樣,才能全是靠吹出來的?
似乎是沒有注意到百官異樣的眼神,那年輕人隨手指了指一旁的棋盤,說道:“使團所需糧食不多,只要皇帝陛下差人在這棋盤的第一個格子裡放一粒米,在第二個格子放兩粒,第三個格子裡放四粒,以此類推,只需放滿棋盤上的六十四格就行。”
年輕人說完,便微笑的看着景帝,等着他的答覆。
景帝並沒有立刻答覆,看了看一側的棋盤,又看了看那年輕人,以這位齊國三皇子的表現來看,他絕對不是泛泛之輩,此次比試,籌謀了不知多久,又怎會如此草草結尾?
靠着放滿六十四格棋盤的糧食回齊國,怕是還沒有到齊國,他們就已經餓死了吧?
“衆卿以爲如何?”景帝看了看周圍的百官,問道。
許多官員此刻心中暗喜,千算萬算沒有算到齊國三皇子居然是個傻子,這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雖然也有人懷疑這其中怕是有詐,但對方也只是要些糧食而已,給他便是了,幾袋糧食,他還能玩出什麼陰謀不成?
“回陛下,既然齊國使團如此缺糧,我們自然不能拒絕,總不能讓他國使臣捱餓,這於禮不合。”禮部侍郎陳勃站起來,笑着說道。
“陳大人所言甚是,若是拒絕,反倒顯得我朝小氣。”
“三皇子遠來不易,何不滿足他這一要求?”
……
……
事情峰迴路轉,朝臣紛紛笑着開口,能用一些糧食就把難纏的齊國人打發了,這筆交易怎麼算都是划算的。
到時候對外還能說是齊國人怕了,討了些糧食就回了齊國去,陛下仁慈,還多給了他們一些,既保存了顏面,又看了齊國人的笑話,何樂而不爲?
“國子監算科博士何在?”景帝沉吟了片刻,忽然問道。
鄭祭酒聞言,立刻上前說道:“回陛下,除了韓博士之外,諸位算學博士去了李縣子府請教算學,並不在朝堂。”
這位韓博士,今日之所以會跟過來,也無非是想要在陛下那裡討一道正經的聖旨,要不然連李家的大門都邁不進去,鄭祭酒向後方招了招手,立刻有一中年男子快步走了過來。
景帝心中有些後悔,若是知道有此一事,今日就該把李易叫來的,他從來都沒有讓自己失望過,有他在,自己又何必擔心這些事情?
“可知他們到底要多少糧食?”景帝看着那韓博士問道。
韓博士沉吟了片刻,說道:“回陛下,六十四格而已,不會很多。”
韓博士看了看棋盤,作爲算學博士,他比其他官員自然要想的多一些,倍數的增長關係,六十四格其實不少,但米粒纔多大,一石米的數量都多的數不清,就算是放不滿六十四格,十石還放不滿,百石還放不滿嗎?
景國可不缺那百十石米,用這點東西就能打發齊國使臣,划算的不能再划算了。
朝臣罕見的對此事持有相同的意見,景帝壓下心底僅有的一絲顧慮,開口道:“既然如此,那便……”
那位齊國三皇子的臉上依然保持着淡淡的笑容。
百官臉上的表情也比較滿意。
皆大歡喜,各自安好。
“等一下……”
和諧的氣氛忽然被一道聲音打破,衆人愣了一下之後,轉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晉王李翰站在殿門口,看到殿內那麼多人都在望着他,心頭不由的有些發憷,卻還是強行鼓起勇氣,打斷了景帝的話,說道:“父皇,不能答應他們!”
當着齊國使臣和文武百官的面,景帝的話被晉王打斷,卻一點兒都不生氣,臉上反而露出了思忖的表情。
齊國三皇子表情微動,看着站在殿門口的那個小胖子,眼中浮現出一絲詫異。
“晉王殿下,這裡是朝堂,不得胡鬧!”
百官很快就反應過來,也顧不得身份問題,紛紛出言阻止,這可是一個天大的便宜,千萬不能被晉王給攪了局,下一次可就不一定能遇到這麼傻的皇子了。
大部分官員都在制止晉王,少數幾人卻同時變了臉色。
戶部尚書秦煥,兵部尚書嚴炳,國子監祭酒以及算學博士,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這個胖嘟嘟的腦袋裡面,裝着多少不可思議的東西。
“翰兒,過來說話。”景帝臉上露出了笑容,對晉王招了招手說道。
看到父皇沒有生氣,晉王才放下心,緩緩的走過來,指着那年輕人,對景帝說道:“父皇可千萬不要被他們騙了,先生說,放滿六十四格棋盤的糧食,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國家加起來都沒有,如果建造一個大大的倉房裝下這些糧食,這個倉房要長三丈,寬兩丈,高到太陽上去……”
齊國三皇子臉上的表情不變,在心底卻嘆了一口氣,第一次用認真的眼神看向這眼前的小胖子。
“有,有那麼多……”國子監祭酒顫聲說道。
剛纔開口的那位韓博士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只感覺眼前有些發黑,如果只是晉王的話,他在心底還抱有一絲的希望,可問題是,他剛纔說的是“先生說”啊……
晉王的先生,不是那位鬼神莫測的李縣子又是誰?
能教出來晉王這種以頑童之齡橫掃國子監算科學子,令幾位算學博士也極度汗顏的人,怎麼可能會沒有根據的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