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八柱,早已過了親自拎着西瓜刀打打殺殺的年紀,他們坐鎮西市,手下其實一直都是明暗兩套人馬。明着一套,用來以公開身份維繫他們的地位與排派場,暗的一派則負責各種明面上不適合去幹的事。
像十六桁中自詡已排行第一的饒耿,凡事親自出頭,動輒喊打喊殺,就連火燒勾欄院這種事,都親力親爲,唯恐別人不知道是他乾的,表面看起來似乎更加霸氣,可他不是綠林好漢,如此行爲,比起八柱來,未免就落了下乘。
賴躍飛把他的暗影名單交給了劉嘯嘯,這支力量是否是賴躍飛的全部暗中力量,無人知道,但是這份花名冊上提供的人員,已經足心支撐劉嘯嘯的復仇行動,畢竟他對付的人,也不是擁有多麼龐大潛勢力的一個人物。
十三街區,花鳥魚市。原本擁擠不堪的街道經過淨街司的強制拆除以及清理清潔,現在雖然還稍顯雜亂,但較之以往,已經乾淨、整潔了許多。路邊地面上,一塊青石板忽然掀開,彷彿地老鼠一般探出一個頭來。
他懶洋洋地打一個哈欠兒,便從地洞裡鑽了出來。這人,正是李魚第一次巡街時,一腳踢回洞裡的那位花店店主,靜官兒。
靜官兒是個淫.人,方纔守着花店閒極無聊,忽然性起,扯了婆娘便鑽了地洞。一盞茶的功夫,這就心滿意足地出來了。
他從洞裡鑽出來,抻了抻兩截衣的衣角兒,緊一緊腰帶,瞧見正有一人負着雙手,逡巡着他架子上的盆花,忙滿臉陪笑地迎上去。
靜官兒道:“客官,想要點什麼花,擺在臥室、書房還是客廳、庭院裡的啊?”
靜官兒說着,注意到那人揹負在身後的右手上只有四根手指,拇指的位置,被一截黃燦燦的金屬手指所取代,也不知是金的還是銅的。
“我想要點上墳用的,你這兒有嗎?”
劉嘯嘯直起腰來,笑吟吟地問道,只是那笑容有些令人心悸。
“上墳用的花,紙花紙人、紙牛紙馬足矣,用真花,未免奢侈了些。”
“我花得起。”
“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呵呵,好大的口氣,我自然是多多益善!”
“那價錢……”
“市價加三成。”
“客官是個爽快人,小的店裡可沒那麼多花,得到處張羅一下。”
“可以,明天過了晌午,能送來麼?”
“地點?”
“出了金光門,往西走三裡,右手邊小徑下去一里地,就是墳頭兒,我在那裡等。”
“好嘞,客官你放心,明兒我準時把花給送到!”
劉嘯嘯點點頭,揚長而去。
靜官瞄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路口,馬上閃迴路邊,一把揪住地洞口當作門把手的繩子,衝裡邊喊了一嗓子:“嗨!別躺屍了,明明是我賣力氣的事兒,你倒累成死狗的模樣,快出來看店!”
靜官說罷,便忙不迭地離開了。
花鳥魚市區的“無憂洞”裡,住的並不都是貧苦無着的百姓,還有許多亡命之徒。這些人大都是重案在身的通緝犯,潛藏在此,很難抓捕,可他們也要生活,許多人逃出來時並未攜帶多少錢,那就得想辦法賺錢,替人做些見不得光的罪惡勾當,正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靜官兒並不做這些殺人越貨的勾當,他是幹“地鼠”行當的,只負責替人溝通消息,串連人手,從中賺取掮客錢。這時生意上門,靜官兒登時打起精神,老鼠一般忙碌起來。
……
西市第九區,西市署就在這一區,西市署依附“東籬下”而建,但“東籬下”卻不屬於第九區,它在周圍四個街區的交接點,等於是壓住了四個街區的各一角。
第九區高檔酒肆、飯館居多,如今年代還不多見的兩幢客棧也在這一區,而且是高檔客棧。因此這一區與其他各區之間有闊達五十步的一條環形街道。
這條街道設立的本來目的是爲了一旦失火則成爲一條有效的隔離帶。後來這條街道漸漸被商販“吞噬”,不過近來在淨街司的努力下重新清理出來了。
淨街司和消防司同其他各司不同,西市署其他各司名義上是負責整個西市管理的,實際上只有十三街區由其直轄,其他各區各有負責人員,並不聽李魚號令。
但李魚讓消防和淨街兩司在十三街區打出示範效果之後,就請示了喬向榮喬大梁,在整個西市推廣開來。
喬向榮是負責整個西市商鋪經營的第一樑,街道清潔以及消防管理又是其他各區原本沒有的設置,並不影響他們本來的利益,各區負責人也不想爲此和常老大麾下第一人發生正面衝突,所以也就由得他們了。
第九區有一座酒樓,高三層,闊百丈,內有酒舍、茶舍、住宿,還配有歌舞伎以及一座青樓,一條龍服務,所以這樓名爲“醉仙居”,一旦到了這裡便樂不思蜀,快活似神仙的意思。
各方商賈到了長安,都喜歡住在這裡,行商坐賈談生意,也都喜歡來這裡。
劉嘯嘯到了樓下,擡頭望了望那塊招牌,便邁步走了進去。
“醉仙居”菜樓這邊,有一位口技藝人云先生,一手口技出神入化,據說千軍萬馬征戰沙場的聲音他能模仿的惟妙惟肖,小兒夜啼、翁嫗鬥嘴,也能學的栩栩如生,有時候模擬一段雲雨歡好之聲,更是靡靡之音,旖旎的彷彿身臨其境。
這時候,茶樓中正坐了數十位客人,正前方一座屏風,茶樓中一片寂靜,衆人都屏息凝神,看向那屏風方向。屏風前其實什麼都沒有,聲音是從屏風後傳來。
風聲、雨聲、流水聲,俄爾雲收雨住,一陣鳥鳴蟬唱,又是一陣悉悉索索的,彷彿松鼠爬上了高枝,既而砍樵聲,放歌聲,雖然只是聽着聲音,可是一副副生動的畫面,已經因爲那聲音,在衆聽客腦海中形成了一副副鮮活的畫面。
“好!好啊……”
耳聽得樵夫歌聲由近及遠,而且隱隱然有種飄忽於風中的感覺,衆茶客不由得擊掌叫好。片刻功夫,聲音漸寂,兩個雲先生的小學徒捧着銅鑼笑嘻嘻地走出來,逐桌討要賞錢。
屏風後面,只擺了一張几案,一個蒲團,几上清水一盞,尺子、竹葉各一枚。
雲先生盤膝端坐在蒲團上,微笑着端起了杯,剛要就脣飲上一口,一根金手指就“嗒”地一聲搭在了他的桌沿上。
雲先生皺了皺眉,微微擡頭,就見一條昂藏大漢,在側首緩緩跪坐下來,雖然跪坐,挺拔如山。
“雲天空?”
“足下是?”
“劉嘯嘯!”
“不認識!”
“這個,你認識嗎?”
劉嘯嘯從袖中摸出一枚金餅,吧嗒一聲放在几案上。
雲先生盯着那金餅,緩緩地喝了兩口清水,把杯放回桌上,拿起金餅摸挲了一下。是真金,成色極好的真金,他只一拈,從那份量,就知道這金餅不曾摻上半分假。
“劉先生想要什麼?”
“我有一位好友,馬上就要過世了。擡棺的、打幡的、執哭喪棒的、捧靈的,我都找齊了。可還缺幾個人,頭前撒一撒紙錢兒,開陰陽路,後邊鼓樂吹奏,送個行。雲先生交遊廣闊,可以幫幫忙?”
雲天空翻了翻眼睛,眼白上翻,跟個瞽目人似的:“這個,不夠!”
金餅子放回了案上,劉嘯嘯微微一笑,嵌着金手指的手從袖中又摸出兩塊金餅,摁在那塊金餅上。
雲天空垂眸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劉嘯嘯又摸出兩塊金餅,五塊金餅摞在一起,微微搖晃着。
雲天空伸出一根手指,按在金餅上:“什麼時候?”
……
劉嘯嘯從出“醉仙居”的時候,微微掀起眼眸,望了望天空,脣角逸出一絲嘲弄的微笑。
他並不相信賴躍飛對他的誠意。
這麼快就把自己的秘密力量交給他?“用人不疑”到如此地步,這個人是混不到八柱這麼高的地位的,與地鼠靜官和雲天空打交道的過程,更印證了這一點。故作慷慨的賴躍飛交給他的,應該只是能聯繫、利用上的一些黑道力量。
不過,有什麼關係呢?
他既便只有自己一個人,也不會放過李魚,現在既然可以用賴躍飛的錢,去找來這麼多的幫手,他爲什麼不能順勢加以利用?這些人並非賴躍飛的心腹,他有些什麼具體安排,賴躍飛就無從知道,反而更方便他做事。
賴躍飛對劉嘯嘯的底細拷問的不可謂不詳細,所以對他的能力也就有了一定的瞭解。但是,他拷問來的一切,都來自於劉嘯嘯本人的敘述,酷刑之下,他可以交代自己所經歷的一切,但是立場不同,他無需誑騙,敘述自然而然地就會偏向於自己。
所以,賴躍飛沒有意識到,劉嘯嘯能力是有,但這個人“天生反骨”,投靠誰就會反叛誰,或者坑了誰。從龍家寨到羅霸道,從羅霸道到羅克敵,現在,他投靠的是賴大梁。
“大梁,劉嘯嘯這個人,與李魚有私仇。很難說,他會做到什麼程度,萬一惹出軒然大波……”
賴大梁身邊並非沒有謹慎持重的人,他的大賬房霍先生就是個精明人。此時,他正與賴躍飛下棋,出於憂慮,一子放下後,他還是忍不住向賴躍飛提出了自己的擔心。
賴躍飛淡淡一笑:“八柱,哪一個不是身經百戰,功勳累累,纔有今時今日之地位。那個李魚,雖然有些手段本領,可無論如何,難道重得過我?李魚乾掉了饒耿,結果是取代了饒耿的位子,並未受到懲罰。我跟了常老大這麼多年,縱然劉嘯嘯做掉了李魚,常老大會爲了一個李魚懲罰於我?”
大賬房疑惑地道:“屬下不懂,李魚再如何了得,也威脅不到大柱您的位置啊,何必非要與他過不去?我聽說,他現在算是喬大梁的人,大柱做掉了他,豈非惹得喬大梁不快?”
賴躍飛嘆了口氣,拍了拍大賬房的肩膀,道:“八柱中,我排名第二,會去針對他排名十六桁中的一條李魚?幹掉他,對我有什麼好處?幹掉他,就是不希望他坐大,因爲他一旦坐大,就等於壯大了喬大梁啊。”
大賬房大吃一驚:“大柱你……竟然意在喬大梁!喬大梁可不是咱們能抗衡的。大柱能有今日,何其不易,可千萬不要犯糊塗啊。多少兄弟追隨着你,大柱行差踏錯一步,就是無數兄弟的冤魂……”
賴躍飛對這個忠耿耿耿的手下有些無奈,他只能嘆一口氣,搖頭道:“霍先生,你固然精明,只是不在其位,有些事,你難免就看不明白。你以爲要對付喬大梁的人是我?”
大賬房怔怔地道:“那……那麼……”
賴躍飛淡淡地道:“無數人受我左右,我一言便可決其生死!但我,畢竟不是至高無上的常老大!在上邊的人眼中,我,也不過就是一枚棋子罷了。”
賴躍飛說着,將一枚黑子“啪”地一聲下在了棋盤上。
棋盤上,黑白子膠着針對,殺機四伏,行錯一步,就是一子或數子被無情地拿下。而在棋盤之外,下棋的人卻是神色從容,淡定自若,雖然會苦思殫慮,終究不及局中子生死頃刻緊張。
對他們而言,不過就是一盤棋罷了,大不了推子認輸,從頭再來。
如果,這下棋的人其實也只是置身於一張更大的棋盤之中,另有人高高在上,以其爲子,搏奕一局,他們的命運,又何嘗能由自己來左右?
“賴大柱也只是一枚棋子?”
霍大先生心驚膽顫地下了一子,腦海中飛快地想着。
他是替賴躍飛管理賬務、打理錢財的人,自然知道他與誰的關係更爲密切,馬上就想到了四樑之中排名居二,但他負責結交地方勢力、官府勢力,所以人脈資源龐大無比的王恆久王大梁。
神仙打架了!
霍先生眼看着賴躍飛再下一子,然後將他的白子毫不猶豫地撿去五枚,膽戰心驚地想:“當這盤棋下完的時候,會有多少枚棋子,被人無情地從棋盤上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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