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夜色中不知有多少人徹夜未眠。
外部通明一片的“乾隆堂”,就彷彿夜色中的一盞燈籠,許多“流螢”環繞而飛,卻一一在那無形的燈罩前止步。三更時分的時候,曾有一隻“流螢”大膽闖入,立即吸引了所有潛伏於夜色當中的更多“流螢!”
那人越進樓中之後,半晌全無聲息,衆多的“流螢”不免蠢蠢欲動,但是隨即,他們就打消了妄想。樓中某中,窗兒一開,“吧嗒”一聲,一具屍體被遠遠地拋了出來,看衣着,正是那隻最大膽的“流螢”!
於是,夜色徹底地安靜下來。
這一夜,李魚就在樓中,然而卻似比平素隔的更遠,遠在天涯。
楊千葉不知怎地,有點失眠了。
淡淡的落寞、淡淡的空虛、淡淡的煩惱……
於是,那淡淡的寧神香便沒了效果,輾轉反側,午夜方眠。
天亮的時候,楊千葉很早就醒了,便洗漱着衣,提了口劍,在後院庭院中習了趟劍法。一趟、兩趟、三趟……
及至天光大亮,雞啼喔喔,楊千葉才提劍上樓,正看見李魚攙着龍作作從房中出來。
陽光透過一扇扇窗子,更加柔和地撒照在室內,也映照在她的臉上。
龍作作神情嫺情,滿面榮光,楊千葉暗暗撇了撇嘴,心道:“一定是我秘藏的上品奇楠效果!”
“千葉姑娘,早!”
“早!”
李魚婦唱夫隨,隨着龍作作向楊千葉頷首招呼。
楊千葉笑靨如花:“賢伉儷早,一起用早膳吧,外邊正在淨街,此時回去,可別落了一身的風塵!”
龍作作驚訝地道:“淨街司這麼早就灑掃街道啊,好早!”
李魚心知肚明,曉得楊千葉在說什麼,笑道:“是啊,淨街司很辛苦的,既如此,千葉姑娘,我們就叼擾了。”
西市,從“東籬下”到“乾隆堂”,真的有許多人在灑掃。
小車兒盛斂“垃圾”,又有人提了水桶沖刷街道,更叫人發窘的是,他們真的穿着“淨街司”的衣裳,前胸後襟各有一個畫了圓圈的“淨”字,雖然他們並不是淨街司的人。
當長安開坊鼓聲響起的時候,西市內已經看不到一點血腥的痕跡。
當西市開市鼓聲響起的時候,所有沖刷過的地方水痕都已幹掉了。
李魚帶着龍作作,在李伯皓、李仲軒兩兄弟的陪同下回了西市署。
喬大梁派人進了西市署。
李魚帶着龍作作,在李伯皓、李仲軒兩兄弟的陪同下回了延康坊。
李魚帶着龍作作,在李伯皓、李仲軒兩兄弟的陪同下路遇吉祥三寶。
李魚陪着他的女人回了楊大梁府。
一條條消息,通過地下網絡,傳遞到正關注着李魚行止的所有大人物耳中。
至此,告一段落。
昨夜發生了那麼多事,李魚陪着他的女人回家,向母親解說情況,安撫受驚的家人,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所有的人都不覺得意外。
但,情理之中的事,有時也會發生預料之外。
李魚返回楊思齊府不久,一套大車拉着一套傢俱出了楊思齊府的大門,優哉遊哉地直奔尚書左僕射房玄齡的府邸。
唐朝的牀夠大,基本都是兩米乘一點八米的大牀,下邊還設有壺門,此時的牀卯榫結構還不成熟,沒有形成明清傢俱那種框架的主結構方式,都是單獨的構件拼合而成。
房府向楊思齊訂購的這架大牀與一般的牀還不同,它是高榻,有一米一二那麼高,貴人坐在上面,可以觀賞伶人舞樂獻技。壺門是蓮花狀的,做的很精緻。從楊府出來的車駕,暗中窺視的人還是很注意的,他們一直跟到房府,眼看那牀拉進了房府這才罷休。
拉着大牀的車子被房府的人從院側道路拉到三進院落這才停下,趁着那引路的家丁去喚人的功夫,車伕在牀板上屈指叩了幾下,三長兩短,五記叩擊,隨後,那高榻便突然打了一扇門兒,一襲青衫的李魚從裡邊閃了出來。
房府家人喚了幾個家丁過來搬牀,看到突然多了一個送貨人,不禁怔了怔,就聽那車把式牢騷道:“說是兩人送貨,你這一道兒都躲在車中睡大覺,如此偷奸耍滑,是何道理?”
青衣人梗着脖子道:“一路走來,使的是牲口。我不睡覺,難道下來推車,你這分明是無端挑釁。我就知道,你看你家二姑娘對我有些意思,你早看我不順眼了,你放心吧,我對你家閨女沒意思。”
那房府家丁皺了皺眉頭,不悅地道:“好啦好啦,你們那些狗皮倒竈的事兒出去再說,快幫我們把高榻搬下來。”
兩人忙停了鬥嘴,將那牀榻擡下車,由幾個房府家人擡走,車伕便趕了車子,引路的家丁和李魚跟着向外走。大門口那門檻兒還不曾裝上,房府門子見車從側道兒趕過來,便去開門。
而李魚忽然捂了肚子,東張西望兩下,向房府那家丁詢問茅房所在,那家丁不耐煩地指點了,李魚便向茅房走去,車把式顯然餘怒未息,瞟了他背影一眼,冷笑一聲,徑直趕了車離去,也不等他。
家丁之前已見過二人不和,還笑着勸說了兩句,把他送出大門,與守在大門口的門子合力擡起兩丈寬的門檻,重新落回卡槽。過了一柱香的功夫,李魚才施施然地走來,那車把式早趕着車子離開了,猶有疑心盯在門外的人自然也隨着那車一起離開了。
兩個門子聽到李魚在門口咒罵幾聲,便揚長而去,那聽過二人口角的門子少不得將這兩人糾紛添油加醋地說與另一人知道,在二人談笑之中,已是那青衣小子睡了人家姑娘的風流韻事了。
要說風流,長安首數平康坊。
平康坊裡,第一風流之地便是絳真樓。
絳真樓上,第一名妓是小憐姑娘。
小憐姑娘已經有了意中人,將要贖身下嫁的消息早已在長安城傳開,只是要爲長安第一名妓贖身,就算加上小憐姑娘自己的嫁妝,也是一筆不扉的價格。
聶歡是“過路財神”,左手錢來,右手散去,八百遊俠,三千子弟,俱都靠他賙濟,手裡根本沒存下過幾個錢,所以暫時還不能讓他心愛的女人離開這煙花之地。
不過,憑着京城第一俠少的金字招牌,但凡跟江湖沾點邊的人物,都得賣他這個面子,再有到絳真樓來的,也不會打戚小憐姑娘的主意。但,官場宦途中人,或者與江湖全無干系的商賈,卻並不明白這位京城第一俠少有什麼能量。
因爲她既將從良,過時不候,不惜一擲千金,謀求小憐姑娘侍宴陪酒或香茗清談或曲樂歌舞的人反而更多了,尤其是其中不泛曉得小憐姑娘婉媚無雙的,想着她既然動了從良之念,說不定自己就有“橫刀奪美”的機會,來的當然更加殷勤。
李魚到了絳真樓,瞧他一身青衣,江湖打扮,不像很有錢的主兒,門下兩個龜公便帶了幾分輕蔑,不過這絳真樓因爲聶歡的原因,還真有不少俠少動輒前一類,其中有些人雖然寒酸,只是一向寒酸,偶爾賣命賺上一筆大錢,跑來一宿之間揮霍一空的浪蕩子兒也是不少,所以也沒人阻攔。
二樓客廳中,許多客人閒坐,旁邊並沒有姑娘陪侍,這間大客廳中的人,都是奔着戚小憐姑娘來的。
“呵呵,某柴安之,某之畫作,在京都名聞遐邇,誰人不知,只一尺畫,便值千金。今來長安,特爲小憐姑娘而來。這七尺長卷,就是某的見面禮,還請媽媽傳報一聲,小憐姑娘雅人,當允一見!”
“老朽葉天明,家師乃‘八米盧郎’盧思道,師祖乃北朝三才之一的邢劭大師,最擅七言。今爲小憐姑娘賦七言四首,希望有機會與小憐姑娘論一論詩道。這四首七言,還請媽媽轉贈於小憐姑娘。相信小憐姑娘見之,定願與朽切磋切磋!”
“砰!”
一錠沉甸甸的金餅拍到了桌上,一個穿着滾金繡花邊公子袍的年輕人傲然顧盼:“一百吊錢,看得一眼,是吧?”
“砰!”
又是一錠金餅拍在案上:“這能看兩眼了麼?”
“砰砰砰砰砰!”一錠錠金餅拍在案上:“這夠叫她侍宴的了麼?”
“噹噹噹當……”,一個袋囊打開,往卷耳几案上一倒,十八顆碩大滾圓、晶瑩潤澤的珍珠滴溜溜地滿桌滿轉。
那年輕公子邪魅狂狷地一笑:“我李寶文不玩虛的,我來,就是爲了睡她!睡她一晚,這些金子和珍珠,便是纏頭之資!”
柴安之斜眼睨來,一臉不屑:“真真的滿身銅臭、暴發嘴臉!”
葉天明撫須搖頭,悲天憫人:“難怪古語有云,富不過三代!”
李寶文瞪眼道:“兩個窮酸,沒錢逛什麼窯子!看什麼看,不服憋着!”
那媽媽站在上樓的樓梯前,眼熱地看了眼滿桌的金銀珠寶,可一想到樓上那位姑娘雖然賣身契掌握在她手上,但是到了人家這個級別,見誰不見誰,願意讓誰做入幕之賓,着實也由不得她做主,尤其是人家背後現在還有聶少撐腰,此人如此粗俗,恐怕她是絕對不見的,不僅暗暗肉疼。
偏偏有她壓着,其他八豔雖也明眸皓齒,豔絕一方,這身價就是提不上來,不禁暗暗發狠:“早些把她發賣出去也好,本來好端端一棵搖錢樹,現在反成了老孃的絆腳石!”
這時,已然走上樓來,站在一旁根本無人瞧他一眼的李魚清咳一聲,上前兩步,向那捏着手帕的媽媽微微一抱拳:“還請媽媽傳稟一聲,在下要見小憐姑娘。”
那媽媽眼見那麼多的錢沒法掙,正覺懊惱呢,聽他如此一說,一腔火氣登時發泄在了他的身上,陰陽怪氣地道:“喲,我們小憐姑娘是想見就見的呀?這位小哥你兩手空空的,拿什麼見?一張嘴巴嗎?”
李魚笑道:“正是隻靠一張嘴巴,煩請媽媽告訴小憐姑娘,就說雙龍天上落,先鑽石榴裙的人來了!”
李魚現在不想暴露身份,這時節沒有相片一類的東西,只要他不通名報姓,諒這絳真樓上也無人識得他身份,如此一來說話就得含蓄一些。
他與小憐姑娘初識第一面,就是與聶歡扭打着從樓上摔下來,還掀了良辰姑娘的石榴裙,如此一說,相信以戚小憐的聰慧,必能想明白他的身份。
這時卻聽樓上珠簾之內輕啐一聲,聲音脆美,如黃鸝鳴谷:“不知所謂、拽什麼文,上來吧!”正是戚小憐的聲音。
李魚向四下的男人們客氣地頷首一笑,便繞過那媽媽,一步步登上樓梯。
滿堂賓客登時呆住,這是什麼人,怎麼只一句話就得以登堂入室,做那長安第一風流名妓的入幕之賓了?
雙龍天上落,先鑽石榴裙?圈圈他個叉叉,難不成第一名妓小憐姑娘還跟這小子玩過3 Players?
柴安之搖頭冷嘆:“姐兒愛俏!”
葉天明痛心疾首:“膚淺放浪!”
李寶文兩眼放光,向着走上樓去的李魚放聲大呼:“錢由我出,小兄弟,一起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