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的牛筋磨斷了,手腕一點都沒有傷到。只是爲了固定鋤頭,蘇有道用後背緊緊抵着鋤頭的柄,在後背上烙下一道深深的木柄印。
每天會有兩次有人來送飯,中間會有兩次巡視檢查,這是每天固定不變的巡視,蘇有道早已熟記在心,所以他記得住間隔的時間,他知道在這些間隔期間,他是來得及磨斷腕上牛筋的。
手上的牛筋磨斷,再弄斷腳上的就更容易些,腳下的牛筋捆得太緊,已經勒破了足踝,但蘇有道只是輕輕地蹙眉,然後穩穩地把牛筋磨斷,他把兩截磨斷的牛筋拋在地上,就像晚上就寢前脫掉的衣服,還擺放的很整齊。
然後,他就拉開棚屋的門,走了出去。
深深地吸一口氣,迎着陽光,慢慢放開了適應了光線刺激的眼睛,恍惚間,他想起了十多年前,似乎回到了那個充滿殺戮的時間,他的武功,就是在那一次生死搏殺中失去的。
然後,他隱約看到了什麼,便冷靜地回過身,彎下腰,撿起了一截稻樑稈兒。
曠雀兒挎着籃子,邁着輕盈的步伐,趕向棚屋。
那棚屋下邊的地窖裡,藏着一個人,據說是太子的謀士。
雀兒今年十七歲,身段窈窕,模樣兒清秀,從前年開始,就已陸續有媒人登門了,不過曠寒四曠老爹總說閨女還小,二十之前不考慮讓她嫁人。
“還不是指望着多養閨女幾年給他賺錢?那閨女勤快呢,一點都不比男子漢弱。”媒人們悻悻離去的時候,總是這般不懷好意的腹誹着。
十七歲的雀兒在當今這個早婚的年代,確實已經算是大姑娘了,嗯……馬上就要邁進老姑娘的行列。不出所料的話,也許明後年老爹就會給她成親,但她的丈夫,一定是自己人,是殿下的人。
她是死士,她的男人一定也是,而他們的孩子,將來也必須是殿下的人。
不過,雀兒一直沒有找到一箇中意的男人。
之前有一回去長安辦事,老爹帶她去過灞上,灞上有戶人家,家裡有十幾個年輕人,和她一樣出身貧寒的孤兒。他們中不泛人才,能文能武,年輕健壯,不過雀兒沒有喜歡的。
老爹曠寒四不是她的親爹,卻是她的師父、養父兼上司,對她最爲疼愛,老爹說明年要去洛陽一趟,那邊也有他們的人,到時候可以讓她再去相相看。如果她還是沒有自己中意的人,那十有八九就是老爹來替她選擇了。
自從負責了蘇有道的看護和飲食,雀兒忽然覺得心裡似乎悄悄住進了一個人,雖然還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
蘇有道的成熟、穩重和有風度的談吐,和她的“兄弟”們還有灞上的那些年輕人截然不同。他們是有活力的、充滿朝氣的,可在雀兒看來,卻總覺有點幼稚。
雀兒不是那種天真爛漫、不知世情疾苦的女孩,大抵從小承擔較多,責任較重的女子,對她們有吸引力的異性,就不是那種血氣方剛、荷爾蒙滿腔,整天似乎都有發泄不完的精力的男子。
她們需要一個比她們更能看明白這個世界的人,一個經驗、閱歷、智慧都在其上的成熟的人,那才讓她們覺得心裡踏實,有安全感。
蘇有道每次都只有在吃飯的時候,纔會被取下塞在口裡的東西。但他從未有一點狼狽的感覺,哪怕是被捆在那裡,嘴裡也塞了東西,撐得臉頰變形時,他的風度也無懈可擊。
取下塞嘴的東西時,他會說些話,恰到好處的話,叫人如沐春風。
作爲一個階下囚,他自始至終就沒說過什麼勸降或者引誘的話,如果他敢那麼做,雀兒就會打落他的滿口牙齒,哪怕她對這個男人頗有好感,但她對殿下的忠心,卻勿庸質疑。
今天又到了該送飯的時間,雀兒甚至有些期待。她已經聽說了朝廷那邊的動靜,也知道由她照料的這個男人很快就要送走,這個男人在她的生命中,終究只是一個過客,哪怕他曾觸動過她內心的柔軟。
等這人離開,老爹也會帶他們離開,這裡已經算是暴露,不能久呆了。所以她和那個男人,今生或許也就沒了相遇之期。雀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更不會天真地似爲他們之間能發生點什麼。
但她喜歡跟這個男人在一起,哪怕是敵對的關係,所以她格外地珍惜這最後的時間。
所以,她今天來送飯的時間比平時早了一些……
那個男人不見了。
雀兒還沒進地窖,就確定那個男人不見了。因爲她看到了地上整整齊齊的四段牛皮筋。
她臉色一變,放下籃子,先點燃一枝火把扔下地窖,然後才衝進去。
裡邊地方狹窄,不適合動用兵器,但她的武功,足以使她自信地衝入。
那人確實不見了,雀兒馬上衝出來,吹響了尖利的哨子。
那哨子,平時只是用來招呼放養的羊兒的,沒人注意其中的長短有什麼含意,那聽起來就是很隨意的。
很快,曠老爹和他的一大堆“兒女”就趕到了棚屋,緊接着,他們就以棚屋爲中心,向四下搜尋過去。
老爹已經下了命令,只搜索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不管抓沒抓到蘇有道,立即撤離,這個他們當成家一樣生活了許多年的地方,要拋棄了。
雀兒拔出了她的劍,殺氣騰騰。
她很喜歡和那個男人相處,可若叫她找到那人,她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把他抓回來,如果他反抗,那就去死。
喜歡一個男人,就拋棄了生她養她的父母,從小相處的手足,深入骨髓的信念,只會死心踏地的追隨那個男人,哪怕是背叛所有的人,與整個天下爲敵,那只是沒出息的文人在話本兒裡對女人的意淫罷了,那只是因爲他們想要那樣的女人。
雀兒一向的認知裡,女人比男人更專情、更忠誠、也更理智。纔不會那般容易背叛與忘乎所以,烽火戲諸侯的是誰?酒池肉林的是誰?築朝歌鹿臺的是誰?
男人啊,纔是最容易被下半身左右的生物,偏把責任推給女人。說什麼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就算是嫁了人,也是女兒家更知冷知熱、更孝順父母好不好?
雀兒越想越惱火,不只是因爲自古以來世人對女人的不公,還有對她失職的懊惱……
蘇有道平靜地躺在水底,叼着一根稻樑杆兒,放平了身體,緊貼着放養鯉魚的池水壁,水下有壓力,所以呼吸容易紊亂,但他的呼吸已經平穩。
他估算過了時間,實際上捆在柱上的繩索,他如果願意,昨天就能掙脫了,但那時剩下的時間已經不足以他拱出地窖,並磨斷手上的牛筋,所以他耐心地等到了今天。
但他沒有想到,今天那個叫雀兒的姑娘居然早了一刻鐘來送飯。他已經沒有機會離開,所以他冷靜地選擇了一段稻樑秸杆兒,躺進了水底,靜靜的,彷彿他原本就屬於那裡。
混濁的水裡,肥碩的鯉魚就在他的臉部上方遊戈着,把他當成了一個完全無害的生物,彷彿他只是一直就在那兒的一個石雕……
蘇有道靜靜的、一動不動的時候,羅霸道正在奔跑着,很苦逼地奔跑着。
大唐人口流動不像大明時候一般僵化,但戶籍管理同樣嚴瑾,他沒有過所,所以很多地方都去不了,哪怕平時人家肯賣予吃食、肯給予住宿的地方,但現在上邊打了招呼,在抓欽犯!
沒有人爲了點蠅頭小利,去冒那個風險,所以他只能風餐露宿,野外生存。
而這樣的日子只要過上兩天,任何看到他的人,都能從他蓬亂的頭亂、憔悴有臉色、滿是褶皺的衣袍,看出他的不對勁兒來。
於是,里正鄉長會帶着民壯上前盤查,客棧酒肆的掌櫃會拒絕做他生意並隨後報告,挎着刀吊兒郎當地在城中閒逛的捕虞侯會直勾勾地衝過來,拋開其他人,只對他進行盤問。
羅霸道陷入了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他只能跑。他搶了回門新娘子的驢子跑,搶了去鄉下看莊稼的地主老爺的騾子跑,他鑽山溝溝,他鑽樹林子,他寄身山神廟,他不屑與乞丐爲伍,雖然他現在比乞丐還像乞丐……
“不靠譜啊!”
奔跑着,從晨曦微明跑到日到正午,再到晚霞滿天,羅霸道忽然大徹大悟了。
“他們都不靠譜啊!李孝常李大將軍在利州造反的時候,都沒有太子這般不靠譜!還有楊千葉,這位前隋的公主……,幹!母雞也能打鳴兒嗎?她們只能做飯生孩子暖被窩兒啊,我羅霸道好歹也曾是隴西四大寇的英雄豪傑啊,我跟着她混?”
羅霸道不跑了,他覺得再這麼跑下去,他會死得很難看。昨天摸進一個鎮子時,他就差點兒被一個想拿賞錢的潑皮一磚頭打破他的後腦勺。他突然福至心靈,覺得該確定一下今後的人生目標,得有個……規劃。
對!就是要有個規劃!這詞兒,還是他在東宮六率時學來的。
我該怎麼規劃自己的未來呢?
羅霸道坐在鄉間地頭兒上,左手邊就是埋在地壟邊兒的一個墳包,大概剛有人上過墳,上邊添了三鍬土,右邊是一堆漚肥。羅霸道就坐在中間,蓬 頭垢面的彷彿一個智者。
佛祖於菩提樹下靜坐多年,大徹大悟,遂成世尊。
達摩面壁九年,終成一代宗師。
王陽明看了七天竹子,遂立心學。
羅霸道……,他擼了一把成熟的麥子,用力地搓了搓,奮力地嚼嚥下去,然後就頭枕着墳堆,腳搪着糞堆,聽着麥浪沙沙聲,開始爲他的未來,發動了他多少年都不用,已經有些生鏽的大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