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止步!”
“止步!”
李績的遊騎不明來人身份,不敢隨意射殺,卻也不敢就這麼放任他們闖過去。
連連揮旗示警,卻見三人不爲所動,馬速愈加疾速,遊騎斥侯突然張弓搭箭。
“颯!颯!颯!”
利箭穿風,激盪風雪,他們一時間不敢射人,卻可以射馬。
就聽希聿聿幾聲長嘶,三匹駿馬滾翻在地,將地上積雪砸得飛揚而起。
飛揚的雪漸漸落下,雪中三人,慢慢站了起來。
蘇有道拍了拍身上積雪,看了眼自已的坐騎,心口中箭,馬腿也摔折了。他嘆息一聲,從馬股背囊中抽出一柄油紙傘,心疼地拍了拍馬股。那馬已奄奄一息,無力作答了。
“先生,你看!
一名騎士的腿被馬身壓折了,疼得冷汗直冒,癱在地上一時無法從馬身下掙扎出來。另一個幸賴無恙,急急趕到蘇有道身邊,見他已經站起,便緊張地向側翼一指。
蘇有道扭頭望去,左翼是一個緩坡,坡頂已經黑壓壓一片戰馬,戰馬肅立,如山之峙,那是李績的軍隊。
蘇有道把傘挾在脅下,手搭涼蓬,眯起眼向坡上望去……
山坡上,李績勒繮看着坡下那三人三馬,更遠處,仍有遊騎往來輕馳,注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李魚眯起眼睛看了看,忽然覺得那道人影有些面熟,定晴再看了看,李魚吃了一驚。
”大將軍,卑職想去一看究竟!“
李魚圈馬向李績請示,李績點點頭,李魚便一踹馬鐙,從坡上馳了下去。
近了,更近了。
李魚已看清了蘇有道,蘇有道也看清了他。
蘇有道忽然微笑起來。
居然是他呵。
蘇有道覺得,自已果然沒有看錯人。只是,自已當時看重的是他在西市的作用,自他去了太常樂鼓吹署,就覺得此人利用不上,漸漸放棄了對他的拉攏。哎!可惜了……
如果早知他能在軍中擔任如此關鍵要職,對太子的大業也許能起到關鍵作用也說不定。只是,既然已經過去了,那就是已經過去了,蘇有道灑脫的很,倒不至於因此懊悔痛心。
“果然是你,蘇先生?”
李魚吃驚不已,馳到近前,才確認自已沒有看錯,果然是他!
李魚看看蘇有道,再看看那兩個侍衛,心中忽地恍悟:“先生……是太子的人?”
蘇有道從肋下取下傘,拄在地上,向他微笑着點點頭:“小郎君別來無恙。”
李魚怔了片刻,這才苦笑:“實未想到先生竟然是……,蘇先生,如今太子大勢已去,不可逆轉了,你是聰明人,聰明人這個時候就該明哲保身。我相信,以你的手段,若要一走了之,無人找得到你,何苦來此?”
蘇有道笑了笑,道:“蘇某此生,非爲活而活,若苟延殘喘,生又有什麼意思?”
李魚道:“明知不可爲而……”
蘇有道打斷他的話道:“陛下已知曉一切了,是麼?”
李魚怔了怔,點頭道:“是!”
蘇有道又道:“當時朝廷大軍扼控一翼,侯將軍有所忌憚,故而僵持,不能發兵!”
李魚暗贊其敏銳,點頭道:“不錯!”
蘇有道苦笑搖頭:“愚蠢啊,這等時候,還能瞻前顧後麼?孤注一擲,未必不能亂中取勝啊!”
他扭頭向青華山大營望去,雪似乎更大了,遠處白茫茫一片。
蘇有道凝視片刻,又轉向李魚:“我有退路,但那不是我想走的路。我的路,只有這一條了!”
蘇有道對那倖存的一名侍衛道:“攔住他!”說完,便邁着沉穩的步伐,一步步向前走去。那名侍衛立即拔刀,對李魚虎視耽耽。李魚輕輕搖頭,對着蘇有道的背影大喊道:“先生,已經遲了!”
蘇有道沒有回頭,只是挾着傘,一步一個腳印:“大丈夫在世,便當以天地爲鼎爐,以衆生爲薪禾,幹一個轟轟烈烈,做出一番大事業來!若不能轟轟烈烈而生,便轟轟烈烈而死,又如何?”
風雪中,蘇有道的身影一步步走遠,背後,只留下筆直的、深深的一串腳印。
李魚沒有理會那持刀侍衛,只是凝視着蘇有道挺拔的背影。
山坡上,李績凝視着山下,沉聲吩咐:“準備進攻!”
“嗚~~嗚~~~嗚~~~”
蒼涼的號角聲響起,李績的大軍開始調動起來。
半個時辰快過去了,現在明顯又有太子的說客趕來,李績必須在侯君集的心理上再壓一副擔子。提防李績因爲這位說客的到來,再度改變主意。
“來人止步!止步!”
青華山,一片皚皚之中,忽然傳出聲嘶力竭的喊叫聲。
山上的李績軍之所以沒有大隊人馬下來,就是因爲此處已在青華山守軍的弩箭射程之內。這邊發生的事情,雖說營中的人聽不清說話,卻也已經看明白了,但他們喊出的卻是“止步!”
顯然,侯君集已有決斷,他不想再和太子的人有所接觸。
曾經信誓旦旦,如今若叫太子的人到了當面,未免心愧顏慚。
蘇有道聽到了,但腳下既未停下,也未加快,仍舊穩穩地一步步向前走着。他必須做最後的努力,其實他已知道,就算侯君集能被他說動,這時也沒機會改天換日了。
但……若就這麼偃旗息鼓,他不服!
而且,如果侯君集這廂轟轟烈烈作上一場,太子的處境反而會更好一些,很可能因此得保性命。而這場謀亂若是悄然而滅,太子的下場就唯有一死了。
矛盾麼?政治就是這麼的奇怪。齊王李佑也是反了,如果他早早接受皇帝書信的勸撫,進京投降,必能保下一命。可他偏要在作死的道路上一去不回頭,那就只好讓他死了。
而李承乾不行。
他是太子!
他是繼李佑之後接踵造反的。
這層身份,這個先後,就註定了他沒有活路。
悄無聲息,是死!轟轟烈烈,也是死!
但轟轟烈烈,可以天下與聞。蘇有道爲太子爭取的,就是這個天下!
天下之大,難保不會出現什麼變數。
如果長安城下一場血戰,必能驚動宇內,那時候皇帝需要考慮的就太多了,天下賢達中,也未必就沒有人爲了成全皇帝的父子之道,出面保下太子。
所以,蘇有道完全可以一走了之,憑着他所掌握的,活得非常好。
但他寧願選擇這條死路,只爲太子求一條很渺茫的生路。
只要能讓他走進青華山,他就有把握說服侯君集。
該說什麼,他已打好腹稿。
“立即止步!否則放箭啦!”
營中傳出聲嘶力竭的大喊,但蘇有道不爲所動。
他在賭,賭侯君集猶未決定,那他就不會放箭。
營中箭樓上,侯君集正肅立着,望着遠處白皚皚一片中那個漸行漸近的人影。
“將軍,你看!”
旁邊的將領突然指着一個方向,緊張地喊叫起來。
侯君集扶着箭樓,向那方向看去,茫茫雪野中,彷彿一張張移動的地毯,李績的大軍正在緩緩展開戰鬥陣形。
侯君集閉了閉眼睛。
他已經把利害得失對所有的心腹將領剖析了。
戰,已沒有希望。
如果降,將這次謀劃的影響減至最小,皇帝對他的家人都能網開一面,對其他將領當亦能如此。如果他把所有罪責包攬下來,那些袍澤將領很可能連其本人都不必死。
所以,他已決定降了。
可是,太子偏偏在這時派來了人!
太子仍還無恙?
可你……你爲何這麼遲纔派人來!
我爲一軍統帥,豈能一夕數變?
侯君集霍地睜開眼睛,拳頭重重地砸在扶欄上,震得箭樓棚上積雪紛紛。
他不能再猶豫了,他不能拿數萬將士、拿將士們的家人與未來做遊戲。
蘇有道挾着傘,踏着雪,一步一步向前走。
雪已極膝,走起來很慢,但他的動作絕不狼狽。
每一腳,他都邁得極穩,身姿站得筆直,近了,更近了,他已清晰地看到了雪中的轅門,轅門下的人頂着滿身的雪,只有一雙驚懼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像兩個雪窟窿。
“止~~步~~~”
又是一聲嘶吼,也不知是透着羞惱,還是透着惶恐,顯得聲嘶力竭。
蘇有道恍若未聞,依舊穩穩地行進着。
“嗚~~~”
一聲怪異的風聲響起,從青華山的營地之中,騰起一片壯麗的烏雲。
烏雲騰空而起,向前鋪了過來,彷彿要遮蔽這天地。
終於……還是失敗了啊……
蘇有道輕輕嘆息,他不敢疾進,亦不敢稍緩,生恐觸動這困獸敏感的神經。
只要讓他走進去,他就有絕對的把握勸說侯君集燃起烽火。
他有足以打動侯君集的言辭,如果這樣也不能讓侯君集下定決心,他還可以告訴侯君集一個秘密。
在他監控那些王侯公卿權貴重臣的府邸時,也順道兒派了人,把侯君集的家人乃至侯君集營中幾員大將的家眷也全都監控起來了,他根本不擔心侯君集不被他牽着鼻子走。
可是,上天不給他這個機會了呀!
蘇有道從肋下取出了傘,打開,微笑着迎上去,彷彿迎着雨。
遠遠的,李魚的心猛地一抽,但其眼中,卻沒有感覺到一絲凌厲的殺氣,依稀所見,似見一介墨客,執一葉扁舟,載着孑然清寒的一蓑煙雨,從那荷葉叢中悄然蕩向遠方。
士爲知己者死,
他說過,願爲太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如今,
便以一命,償報君恩!
便以一死,完此一喏!
箭雨,
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