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木門一下子被推開了,幻塵單獨走了進來,向屋內掃了一眼,隨即落到躺在牀上的樂意身上。
樂意閉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幻塵微微一笑,轉身合上門扉,向樂意道∶今日覺得怎樣,傷口還疼痛麼?
樂意身子動了動,緩緩睜開眼睛,向幻塵看了一眼,興許是熟悉了,也不知是因爲不知丹陽山到底所圖爲何,因此淡淡道∶你每次來都要問這句話,也不覺得煩麼?
幻塵微笑搖頭,目光一轉,卻是走到另一側牆下,那幅供奉着三清神像圖前,從供桌上拿起三枝細檀香,放在旁邊一枝細燭上點着了,然後插在了那個銅質香爐之中。
青煙嫋嫋升起,飄散到半空中,那三清神像突然變得有些迷濛起來,空氣中也漸漸開始飄蕩着細細的檀香味道。
幻塵向神像拜了三拜,這才轉過身來,看了樂意半晌,忽然道∶你不過來拜一拜麼?自在陵據我所知,亦是道門一脈,不過是對於大道有着不同的見解。'
樂意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那神像望去,圖像之中三清面容慈悲,清靜無爲,一雙慧眼細長輕眺,似乎正望向世界萬物凡人,此時此刻,正似慈悲一般地望着自己。
他心中一動,卻隨即冷笑道∶“我拜他?有用麼?我自在陵死去的弟子可能復生?既不能復生,我拜他作甚?自在陵滅亡之日,我便再也不信仙,只信我手中的道劍。滿天仙神,又與我何干?”
幻塵看了他良久,樂意坦然而視,嘴角依然掛着冷笑,絲毫沒有退悔的模樣。
半晌,幻塵長嘆一聲,轉過身來,自己對着三清神像低頭拜去,口中輕輕唸唸有詞,也不知說些什麼。
果然那些你無法戰勝的、克服的、隱忍的、寬容的,只要不曾置你於死地,都會令你更堅強,而樂意顯然也是這種人。
對這種人來說生命之中沒有不能承受的重量,而隱忍會讓他們蘊蓄無限的力量,一旦爆發之時,必是石破天驚。
樂意在他身後看着他的模樣,冷笑不止。
幻塵行禮完畢,轉身過來,面上肅穆之色漸漸消去,換上了平和微笑,道∶我看你今日氣色不錯,而且最近身體也大致回覆了,不如我們出去吧!
樂意聞言倒是一怔,道∶出去,去哪裡?'
幻塵微笑道∶去你想去的地方,見你想見的人。
樂意眉頭一皺,隨即揚眉道∶“怎麼,難道是容澤真人他……”
幻塵點頭道∶正是,師叔聽說你身體恢復,十分歡喜,讓我今日過來看看,若你身體並不疲乏的話,可以相見。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樂意注目幻塵良久,忽而笑道∶好,好,好,我等這一天等了許久了,我自然是要見他的,莫說身體好了,便是當日重傷在身,只要他願意,我爬也要爬去見他的。
幻塵盯着樂意沉默半晌,嘆息道∶“你且做好心理準備……隨我來吧。”
說罷,他頭前領路,當先走到門邊,開了門走了出去。
樂意隨即跟上,不過在即將走出這個房間的時候,不知怎麼,他突然又回頭看了看掛在牆壁上的那幅三清神像圖,之間在嫋嫋青煙裡,似乎也正凝視於他。
樂意眉頭一皺,若是師尊尚在,又豈會坐視自己在這裡養傷這些時日……,隨即他冷哼一聲,卻是立刻轉身,再不回頭,徑直去了,只剩下細細檀香,在他身後空空蕩蕩的房間裡,輕輕飄蕩。
走出院落,是一個長約兩丈左右的通道,寬四尺,兩側都是紅牆,有兩人多高,頂上鋪的也是綠色琉璃瓦片,通道盡頭乃是一個圓形拱門,走近那個拱門時候,便隱隱聽到外頭傳來一陣聲響。
門外豁然開朗,但只見白玉爲石,坪鋪爲場,石階層疊,九爲一組,連接而上至三清大殿。
而玉石雕欄之間,只見殿宇雄峙,極其高大,殿前十三支巨大石柱沖天而起,高逾十丈,殿頂金碧輝煌,八道屋脊平分其上,雕作龍首形狀,每一道屋脊飛檐龍首之前,赫然各雕刻着十隻吉祥瑞獸,形態各異,栩栩如生。
而殿下種種雕刻華麗精美,更是遠遠超過了世人想象,非等閒人可以製作。
在三清殿之後,兩側,前方,俱是一間連着一間的高聳殿堂,其間或是廣場相接,或是小路蜿蜒相連,有的直接便是連在一起,層層疊疊,大爲壯觀。
若論氣派恢弘,怕是比自在陵更勝一籌,也許是宗門要義不同,也許是九州界域第一宗門便要有第一宗門的氣派。
只是幻塵一路帶着樂意向後走去,卻沒有在其中任何殿宇樓閣停留,只是向後山走去。
樂意一路之上只是跟在幻塵身後,一言不發,臉上心思重重,對周圍那些華麗精美的建築,竟是都視而不見了。
只是到了最後,幻塵帶着他竟然走出了丹陽山後門,走上了一條向丹陽山山頂的小山路,樂意才皺了皺眉,道∶怎麼,容澤真人他不在山門裡麼?
幻塵點了點頭,道∶不錯,你可能不知,我丹陽山,分爲陰陽二脈,陽脈便是歸我恩師容若真人掌管,面向天下各派同道,而陰脈,則是由榮澤師叔掌管,一般避世修行,很少摻和天下紛爭,只參與我宗門的對外殺伐,哦對了,是暗中的。
說罷,他微微一笑,露出兩片潔白牙齒,只不過是這笑容,在樂意眼裡怎麼看怎麼彆扭,感覺這幻塵話裡有話。
樂意默然點頭,也沒有再說什麼,跟隨着幻塵向丹陽山頂走去。
丹陽山山雖然比不上自在陵石龍山那般高聳入雲,但也決然不低。
剛纔他們出來的丹陽山門已是在半山之中,但他們此番向上行去,足足走了半個時辰,這纔看到容澤真人所在之地。
從外面看來,進出不過三進的院子,與半山之上那座恢宏的丹陽山門相差甚遠,但此處距離俗世遙遠,只見周圍蒼松修竹,密密成林,山風吹過,鬆動竹搖,說不出的清幽雅意,與山下的熱鬧相比,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樂意遙望半晌,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許久方轉過身來,幻塵點了點頭,帶着他走了進去,穿過當中道堂,向右拐了兩個彎,走入後堂,便是三間淨室。幻塵走上前去,向着中間那間淨室門口,朗聲道∶師叔,樂意已經過來了。
室中立刻響起了一個無喜無悲的聲音,道∶進來吧!
幻塵回頭,向樂意做了個請的手勢,樂意猶豫了一下,便向那間房子走了進去,看幻塵卻住腳停在外面,似乎並沒有一起進去的意思。
走入淨室,樂意向四周看了一眼,這淨室中樸實無華,一切擺設與自己在山下養傷的那間淨室幾乎一模一樣。
你來了。容澤真人聲音平和,平靜道。
不知怎麼,面對這位巨擘釋放的善意,樂意原本有些動盪的心懷,很快就平復了下來,深深吸了口氣,他點頭道∶是。
容澤真人仔細打量着他,從上到下都細細看過,眼中閃爍着異樣的憐惜與光芒,半晌道∶你應該是有話要問我吧?
容澤真人打量着,樂意也在打量着容澤真人,在樂意看來,容澤真人二十多歲的外貌,型略顯瘦削,五官出奇的俊秀,高鼻薄脣,最特別的是那雙眼睛,眼角細而長,目光冷冽有神,搭配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特別之處,只是那花白頭髮有些刺目。
聽到容澤真人發問,樂意立刻點頭,道∶“不錯,我很奇怪,丹陽山爲何要在自在陵滅門之時就我這個魔門餘孽,還有,我師尊……”
他話問得着急,說話聲音極快,但只問到一半,卻是不由自主停了下來,只見容澤真人伸出右手停在半空,阻擋了他繼續說下去。
樂意不解,有些迷惑地望着容澤真人,容澤真人目光有些閃爍,但最終還是說道∶在你問我之前,我先帶你去見一個人吧!
樂意一怔,道∶見人,是誰?
容澤不答,只向外行去,口中緩緩道∶這個人想見你很久了,若非因你傷勢過重,不宜相見,早就帶你過去了,現在,隨我來吧。
樂意愕然,卻下意識地跟了上去,不知怎麼,他得手心出汗,心跳竟是突然快了起來,彷彿在前方,竟有令他恐懼的存在。
幻塵一直安靜地站在室外,看見容澤真人這麼快就帶着樂意走了出來,他臉色也沒有什麼變化,只向後退了一步,站在一旁。
容澤真人向他看了一眼,點了點頭,也不說話,就帶着樂意向另一個方向走去,那是這個三進院子之中,最後的一個小院,靠着一堵山壁。
小院和外面那進院落一樣,簡簡單單靠着山壁的一間屋子,中間一條小路青磚鋪地,通向房門,兩旁都是草叢,看上去似乎並沒有人認真打理,許多地方已經生了野草。
剎那間懂了什麼,卻說不清楚。他同時看到了生與死,看到了盛旺與凋零,看到了繁華與幻滅,看到了洪荒與劫毀,看到了終始與因果,如此就在眼前。
人與人之間,除了生離死別,並無第三種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