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十一日, 鄭雯雯坐上了去與復海臨近的檳城的火車。
同唐奕一起,做他的助理,去參加那個實習項目。
項目是黃杉基金會與一個教育平臺的合作, 意在打通數十所私立高校的渠道, 開設付費網課平臺。他們去了科技園, 去了平臺核心辦公室, 也去看了目前的技術演示。
鄭雯雯需要做的, 就是把所有的要點在筆記本上記下。自始至終,她都沉默不語,只在唐奕偶爾風度翩翩地介紹“這是我那邊新來的助理, 鄭雯雯”的時候,勉強微笑一下點點頭。其他的時間, 她只是埋着頭記, 不怎麼仔細想。甚至,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寫了些什麼。
也許是這次出來接觸的人太多,唐奕並沒有對她怎麼樣。甚至, 連身體簡單的觸碰都沒有。
但鄭雯雯已經不容易像上次那樣天真地輕信了。
鄭雯雯神經緊繃了一天。是手足無措的那種緊繃。
如果他再動她,她會怎麼辦?她也不知道。
緊繃的感覺隨着夜晚的臨近逐漸鬆弛。不是她不想維持,而是那種狀態實在是太耗費心神了,她覺得很累。
“能喝酒嗎?”去吃晚飯前,唐奕問。
鄭雯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猶豫了半晌, 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覆:“不太能。”
“沒事, 少喝點。不會怎麼樣的。”
唐奕倒是放心。又或者, 其實是毫不關心更恰當些。
晚餐的地點在一家挺豪華的酒店。自然, 對方請客。大廳恢弘堂皇,服務員訓練有素。空氣裡不是那種廉價的清新劑, 而是好聞的花香。
他們進的包間有個別緻的名字。蘭香閣。
鄭雯雯沒上過這種應酬的場合,不明白飯桌的規矩。所以她很明智地等。
“唐總做上座。”
“我來是客,張總是主。張總先落座。”
“哎,唐總莫要太謙讓了。”
……
即使是做,也要做出這種客客氣氣的虛無表象吧。
鄭雯雯垂着手站在側面,冷眼旁觀。
衆人謙謙讓讓,最後終於都落了座,在唐奕身邊特地空下來的那個位置就是屬於她的。一點小小的空間,好像特意考慮到她的瘦弱那樣。
這是鄭雯雯第一次見識酒桌的那套本事,變着法兒的勸人喝酒,每個人都大有不把所有人喝翻誓不罷休的架勢。
“哎,一點點就可以,不用倒那麼多。”
“喲,不喝那可不是男人,王經理不願意別人說你沒種吧?”
有的時候,只是簡單的敬你一杯。
有的時候,是用成語的“好事成雙”、“三陽開泰”、“四季發財”、“六六大順”。
有的時候,是藉着新上來的菜,說出一段話:“魚頭一對,大富大貴。”
似乎,不管什麼都能喝再多喝一杯、甚至幾杯聯繫在一起。
“對不起,我不太會喝酒……”
不知道怎麼,“草原雄鷹展翅飛,一個翅膀掛三杯”的套路下,酒到了自己這裡,鄭雯雯慌忙說。
“沒事,酒量是鍛煉出來的。”對方絲毫不以爲意,像是看多了這樣的推托之詞。“小美女,唐總都喝了,不能不給我們面子啊。”
鄭雯雯不得不喝。她也不知道杯子裡是什麼東西,總之辛辣的感覺一直竄到鼻腔,她都不敢在嘴裡再多含一會兒,只能往下直接吞嚥。
很奇怪,喝了幾杯,她竟然沒有醉。
而到了唐奕那裡,他很有風度地擺擺手,“剛剛已經喝了挺多的了,現在我先兌點雪碧。我酒精過敏,上次失態鬧出過大笑話,不能再勞煩大家。”
半真半假,半推半就。
反正,也沒人敢質疑他什麼。
中途他假裝喝雪碧,端起杯子微微側過身,悄聲對鄭雯雯說:“你把酒吐到手巾裡,或者碗裡。悄悄的,做的像一點。”
鄭雯雯依言照做。
酒桌上的話不好學,但規矩全靠模仿,一看就會。鄭雯雯很快就學會了含一口酒,假裝用手巾擦嘴,然後把酒吐到裡面。又或者,假裝接着要喝口湯,把酒吐在湯碗裡。
這個時候,鄭雯雯也顧不得這規矩是誰教給她的了。即便是唐奕說的,只要有用,她也會照着做下去。
“最近啊,掃黃什麼的查的嚴。不然的話,我們可以去夜總會、公館什麼的玩玩。實在對不起,讓唐公子掃興了啊。”對方有點喝高了,兩隻手一同握着唐奕的左手,滿臉通紅,充滿遺憾地說。
“理解。復海這邊也是這樣。”唐奕頷首,由着第三方握了幾秒鐘,身邊就有有眼力見的人把那人拉開,充滿歉意地說:“對不起啊。”
唐奕風輕雲淡:“沒事。”
那人試探着說:“要不,去酒吧玩玩?兩條街外有家還不錯的,叫my roses。”
“算了。”唐奕很體貼地說,指一指那個爛醉的人,“這都喝成這樣了,把人送回去吧。事情也談得差不多了,最近風聲緊,先不玩了。”
“哎,讓唐總見笑了。”
衆人告別後,鄭雯雯走在唐奕的後面。她擡起頭,把劉海別了上去,露出光潔的額頭來。兩人都住在三層,是相鄰的兩個房間。
“檳城的酒吧,能有什麼好玩。”出了電梯走了幾步,唐奕輕輕撇下嘴,看了看停在後面的鄭雯雯。“你酒量還可以啊,開始喝那麼多杯,都沒什麼事。應酬喝酒,潛力不錯,要是嘴巴能利落點就更好了。”
現在,剛剛喝的酒有一點反上勁兒來,鄭雯雯覺得自己的頭很重,但腳踏在地毯上有點輕飄飄的,好像隔了那麼一段距離一樣。
她搖搖頭,“不是。”接着就要轉去自己的房間。
然後卻被一隻手用力抓過來,進了隔壁唐奕的屋子。
他的力氣很大,鄭雯雯沒辦法也來不及抗拒,對方就直接把門帶上了。
“坐。”唐奕指了一下椅子。“把今天的記錄簡單總結一下,五句話。”
鄭雯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把本子拿出來。“最後一頁有總結,您自己看吧。”然後就朝門走過去,伸手要開鎖。
鄭雯雯再次被緊緊拉扯住,唐奕的一隻手緊緊抵住門,讓她沒有辦法打開。
情急之下,鄭雯雯一口咬了上去,在唐奕的胳膊上留下了深深的紅色的齒印。
他吃痛鬆了手,後退了一步。
“別逼我。”她說。
唐奕吸了一口氣,手撫摸過她留下的齒痕。“你沒有搞清楚情況,是你在逼我。”
她不知道自己是聽錯了,還是對方比自己想象的更無恥,“我在逼你?你真的不怕我打110嗎?”
唐奕竟然笑了。好像鄭雯雯講的是一個天大好笑的笑話。
“你可以打啊。”他拿出手機來,放到她手上,慢條斯理地講,“隨便你。我能猜得到,你想報警說什麼。可是,我沒有把你怎麼樣,有人來了看到情況,也只會以爲我們在討論今天的會議記錄,而你在無理取鬧。隨便給雙方做個背調就能想得出,會有人相信你說的話麼?而且,即使真的相信,這點小事也很好擺平的。”
“我不管那麼多,那是他們的事情。”
鄭雯雯拿過他的手機,發現上面有密碼。她不語,直接拿出自己的,卻被唐奕按住了手。
“我本來覺得,你是個比較聰明的人。看你的個人規劃,我能感覺到你很有想法。可是在這件事上,你真的不明智。”唐奕側過頭,“也許,我需要說的更明白一些。“
她神情漠然。
“復海大學合作的助學金,只有黃杉一家。”
鄭雯雯伸到包裡的手停住了。
腦海中瞬時閃過對這短短一句話的種種解讀。還來不及細細去想,她就被推搡着往房間裡面退,然後整個人倒了下去。
時間逐漸遊走,然後定格。
熾熱刺入冰涼。
她感到疼痛。有血流下來。
所以,是別無選擇了是麼。
不管怎麼做,總歸是沒有結果的。
連反抗的力氣可能都不足夠。
又或者,其實真正阻礙她的是絕望。她連該躲去哪裡都不知道。
……
十二點的時候,慶祝新年的爆竹聲響起來。明明是黑夜,外面卻是一派明亮。
很多的禮花在空中熱鬧地綻放。它們轉瞬即逝,新的替代品又從地平線上迸發而出,像是一朵又一朵捨命而搏的野花。在輕微彙集成刺耳的爆炸聲裡,沒有誰可以熟睡,連早該睡着的孩童也跑出來蹦蹦跳跳。
而鄭雯雯的房間內,浴室裡響起來的是嘩啦啦的流水聲。
玻璃門上慢慢覆上一層霧氣。女孩輕輕蹲下身來,雙手摸索着按在了門上。
她努力向前湊了湊,膝蓋碰觸到地面,從蹲着轉爲跪着。一雙手往上滑動,霧氣被擦出一條迷濛的路來。
女孩的臉也貼上了玻璃門。她厚重的劉海垂下來,潮溼而凌亂地地搭在額頭上,左面的眼睛被整個蓋住,右眼無神地看着花了的玻璃。
外面的東西,什麼都看不到。
熱水依舊汩汩地從蓬蓬頭裡流出來,流過她烏黑的短髮,白皙的面頰,修長的脖頸,再到身體,最後落在腳下。
流過面頰的還有淚水。
我還能,怎麼辦呢。
外面沙發上,鄭雯雯的手機發出“叮”的一聲,是短信提示。然後一聲,一聲,又是一聲。
舒昌:“新年快樂。”
舒昌:“身體健康。”
舒昌:“天天開心。”
舒昌:“算了詞窮了,千言萬語歸於一句:萬事如意。”
手機躺在沙發上,離嘩啦啦的流水聲很近,離外面的歡樂聲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