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頓時凝滯。
鄭雯雯自然是隱隱知道他的情愫的, 可她沒有預感到他會說出這句話,在這個時刻。
好像要把人沉溺進毒1藥劑一樣的黑夜裡,窗子被少年推開, 然後終於有溫涼的月光照進來。
本來已經絕望到冰涼的心, 反覆叩問自我的心, 忽然就有了走除順從之外另一條路的勇氣。
“怎麼, 突然這麼講?”
“不知道。就是覺得, 是時候了吧。”
這種喜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舒昌認真地思索了一下,可他自己也給不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也許, 從在結滿冰的下坡上拉起她的那一刻?
也許,從在圖書館雀躍地等到那個小小身影的那一刻?
又或者, 是聽到女孩平靜地講述家庭, 看到女孩許普通的願景的那些時刻……
誰知道呢。都不再重要了。
她說:“等我幾天好麼?等我想明白一些事情, 處理好一些事情,我會給你答覆的。”
他說:“好。”
“舒昌……謝謝你。”
“沒有啊, 遇到你很開心。”
有涼涼的風,吹過鬆柏枝葉的縫隙,吹動一顫一顫的積雪,吹過他們因熾烈的情感而微微發燙的側臉。
女孩在少年柔和的目光裡走進宿舍的大門。
在樓梯拐角處的每一個窗前,她都會悄悄往外張望。
到了三層的時候, 少年終於轉身離開了, 一走一跳。
女孩趴在窗臺上, 安靜地看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
那天夜裡回去, 鄭雯雯又讀了幾十頁書。
皮科拉在每天晚上祈禱, 祈求上帝給她藍色的眼睛。她想要奇蹟降臨。
鄭雯雯不由得雙手合十,闔上雙眸。
她也渴望奇蹟。
第二天, 唐奕又發來信息。他的信息總是有着冠冕堂皇的樣態,說要和她再商討一下上次實習的事情,另外還要指出她經原課大作業的幾個錯誤。
“高枚?”自習室裡,鄭雯雯輕輕推了推身邊的女孩。
“怎麼了?”
“我要去唐——唐老師那裡一趟。”說出這三個字真的很艱難。“應該用不了太久。你陪我過去吧,然後我們一起吃一號餐廳。”
對方答應得很痛快。“沒問題。現在食堂快開門了吧,我很想吃裡面的豬排飯。那裡總是排很長的隊,去的晚了就沒有了。”
“唐老師,找你幹什麼啊?”
“我在他那裡做一份實習。好像,還是說一下實習相關的事宜。”
“是什麼樣子的實習啊?”
“做他助理,跟進一個項目。”
“那很好啊!”
“……還好吧。”
“我也挺想有一份實習機會的。很羨慕你。”
“……”
每一次來管理學院這邊,高枚都不由得感嘆:“不愧是管理學院,給一個大廳冠名投資的都是名企。設施這麼好,飲水機都和我們那裡不一樣,難怪這裡都是最賺錢的學科。”
走到辦公樓二樓樓梯口的時候,高枚停下了腳步。“我在這兒等你,你快一點啊。”
“嗯,十分鐘應該就會出來了。”
鄭雯雯特別把聲音說的很大。
到了門口要敲門的時候,還回過頭喊了一句:“高枚,等着我啊。”
“請進。”
鄭雯雯走了進去,沒有關門。
唐奕擡起頭,認真地審視了她一番,微微一笑,自己起身去拿了本英文書。
“你有點小聰明,但並不明智。”他翻着書,壓低了聲音說,顯然是聽到了她在走廊上玩的那套小伎倆。
鄭雯雯搖搖頭,“我不在乎。您有什麼事,就說吧。”
唐奕走到辦公桌後,坐了下來,後背靠上椅子,“上次實習做的不錯,整理好的記錄我看過了,作爲一個初學者來講還是合格的。不過,以後要注意語言的專業化,個別的地方還是口語痕跡很重。我會給你郵箱裡發一份樣本,你以後照着做就可以。”
他伸出右手,握成拳頭,輕輕捶了幾下腰,好像那裡有些不舒服。“實習生嘛,一般做的都是一些很瑣碎的東西,比如你上一次做的。但是在我這裡,我慢慢地會讓你接觸一些更實質性的工作,比如產品分析、市場營銷等等。”
鄭雯雯站在前面,默默地聽着。
對方變起臉來真的很快呢。
切換這麼多種面孔,不會覺得有些疲倦麼。
“你還有什麼特別的想法麼?”唐奕問,“如果沒有,實習接下來就按照我的安排來,繼續做我的助理。”
鄭雯雯搖搖頭,“沒有。”
唐奕再次站起身,走到門口,很自然地掩上了門,一邊還說着,“走廊上太冷了。我把門關一下,不然屋裡也很涼。”
同樣是刻意地放大了聲音,要給走廊上的那個人聽。
戲演的真好。
不知道的話,真的以爲他是個爲人着想的人吧。
唐奕指了指桌子上厚厚的一摞作業,“助教剛剛批改好送過來。你找一下自己的那份。”
將近兩百份作業,找起來談何容易。鄭雯雯已經儘快去翻了,但是依然不知道翻了多久才翻到自己的署名。
“是這個。”
作業上沒有一個叉。
“既然沒什麼錯誤,那我可以走了吧。另外,那份實習,我不太想做了。”
唐奕沒接她的話,只說:“作業做的不錯。”
他伸出手來,握住作業的另一端。
她鬆開手。
他也鬆開,於是作業落到地上,他的手用力攬住她的肩膀。
低沉的聲音響起來:“上一次在車站扔下你,不好意思。我的朋友等着我回去,所以只好這樣了。”
她奮力掙脫。
腳踩上作業紙。
作業紙在掙扎中被撕碎了。
上面有女孩工整端正的字跡,還有用直尺比量着畫的供需分析圖。
——“經原的課程,你不要了麼?”
——“不要了。”
——“雙學位,你不要了麼?”
——“不要。”
——“助學金,你不要了麼?”
——“不,不……”
她逃脫開來,尖叫一聲跌跌撞撞地後退了幾步,抓住了鋁合金的窗框。窗框是冷的。
她充滿敵視地看着對方。
唐奕的語氣有點無奈。“其實你大可不必這麼抗拒。上一次,我以爲你已經明白我說的道理。這一次,怎麼又不懂了呢?”
唐奕靠在辦公桌上,沒再試圖去碰她,只是好整以暇地摸出一盒煙來,點了一根。他吐出白色的煙霧,煙霧盤旋,還沒散去就有新的作爲補充,這讓他的脣齒一時間變得模糊。
“你不像她一樣順從。這讓我覺得很麻煩,可是也沒關係。慢慢來,你會開竅的。不要忘了,你那天面試的時候對我說的話。”
唐奕仰起頭,一字一句地復刻了鄭雯雯那天的回答,“你當時說,即使意見不合,也不敢對我提出異議。因爲,你只是一個新人,要跟我多學習纔是。沒錯吧?那個時候,你很聰明,還是不要開倒車的好。”
唐奕吞吐着煙霧朝她走去,停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眉眼含笑,煙霧幾乎噴到了她的臉上。
刺鼻的氣息衝進她的鼻腔,下降到她的喉嚨,吸入肺裡,化在血液,沒法濾掉。
鄭雯雯屏住呼吸。
唐奕淡淡地說:“今天你的狀態不太好。防備心理很重,看來隨時準備着叫喊讓人過來。保險起見,我也不會對你怎麼樣。希望回去之後,你能用你聰明的頭腦多想一想。下個週六,我會在這裡等你,就不接着給你打電話了。”
鄭雯雯避開他玩弄的注視,快步朝着門口走了過去。
唐奕在她身後說:“你知道我爲什麼總是選在週六下午這個時間麼?”
略作停頓,他續道:“因爲,學院休假,這一層除了我不會有別人。”
走廊上已經空無一人。
等了十分鐘後,見人還不出來,高枚早早離開了。
當時,鄭雯雯正在作業堆裡尋找自己的那一份。
玻璃輕輕作響。外面,有風呼嘯而過。
鄭雯雯跑回到宿舍裡去。
她從作業本上撕下一大張紙,抽過筆,半跪在椅子上開始寫。
“我的選擇。”
然後畫出一張樹狀圖來。
第一條分叉路:服從,或者和他鬧掰。
服從沒有別的選擇,和他鬧掰有兩種具體的路徑:報警,不搭理。
報警的結果,也有兩種。第一,唐奕受到法律的制裁。第二,唐奕什麼事情都沒有。
第一種當然很好,可是沒有切實的證據,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說辭,他會有什麼懲罰可言呢?反而,別人會覺得,這是個愛而不得轉而栽贓陷害的瘋子。
如果是第二種……
鄭雯雯想到唐奕的威脅。
雙學位尚在其次,課程不及格真的無所謂麼?在復海大學,畢業的基本要求就是成績單上不能有不及格的課程。如果之前不及格了,那就補考,在兩年內覆蓋掉原先的成績纔可以。唐奕大可以反覆折磨自己,給作業和考試低分。一年掛了,第二年重修再給自己掛,一直到畢業。於是自己辛苦四年,連學位證書都拿不到。
另外,只要自己還要這份助學金,還在這座學校裡,她就逃不開他的掌控。
如果不搭理。
上着他的課,拿着他的助學金,唐奕有一千種一萬種方式讓自己去和他單獨見面。
即便自己不去見,唐奕也會有自己的方式,逼迫自己去找他。
如果,我不在這裡唸書了呢?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很快就被打消。鄭雯雯不知道該怎麼跟家裡人講這件事,唸了不到半年就要退學去到別的地方,有誰會理解她?
她按住了頭。頭很痛。
電話響起來。
“喂?”
“您好,請問是鄭雯雯同學嗎?我是經濟學原理課程的助教,周韜。”
“嗯,是的。”
“是這樣,不久前我從唐老師那裡拿了他複覈過的作業登記分數,但是沒有發現你的作業。唐老師的意思是,只要這次沒登上分,都按照零分處理。”電話那頭,男生似乎也有些疑惑,“其實我記得我曾經批過你的作業,還記得你答的很不錯,是班級裡不多的幾個滿分。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男生思考了一下,接着說:“現在教務部要求,平時作業都要存檔,會有人定期抽查。所以要不這樣,你重新寫一份,下次上課帶給我,我給你補上分,但是別跟唐老師提這件事,可以麼?”
“好。謝謝你。”
鄭雯雯看向樹狀圖。
她把和他鬧掰的那條枝幹,用水筆全部塗黑了。包括報警,包括不理,包括由此叢生的種種可能。全部,塗成了黑色的方塊。
鄭雯雯給唐奕打過去了電話。
“下個周我會去。”
“好。”
“作業,在地上。”
“我知道了。”
沒過多久鄭雯雯接到助教一頭霧水的電話。“沒事啦,學妹,你不用補了。唐老師剛剛通知我,你的作業被塞到別的文件裡了,他沒看到。”他充滿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啊,週末還這麼打擾你。”
“沒事。”
她的雙手捂住眼睛。
我曾試圖逃離……
但最後還是回到醜陋的面具背後。
皮特拉,我們是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