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麼名字呀?”
女孩不答。
一張紙, 一根筆輕輕推過來。女孩拿起筆,寫下:“鄭雯雯。”
“你今年多大了?”
“18。”
“你今天好麼?”
她放下了筆。
佈置好各路人手的安排後,舒隊帶着鄭雯雯去了醫院的心理科。
診室裡, 鄭雯雯始終保持着沉默。舒隊從玻璃外望過去, 能看到醫生很溫柔地問着她什麼, 但她一概不反應, 偶爾輕輕點頭, 或者搖頭。她面前有一張紙,一根黑水筆,但她從寫完個人的基本信息後, 就不試圖寫一些什麼,根本不去碰那根筆。
後來, 醫生開了點單子, 鄭雯雯又去拍了一些片子, 做檢查。她一概照做,不反抗, 不說話。
診室的門緩緩打開。醫生走出來,靠着牆,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兜裡,直到大門合上才問:“有家屬在麼?”
大家迷茫地互相看了看。“我們已經通過學校聯繫鄭雯雯的媽媽了,但她媽媽好像並不想過來, 還在電話裡罵她, ……”想了想那些惡毒的話, 鄭連低下了頭, 沒說下去, “所以,基本相當於沒家屬。”
“嗯……說得上話的也可以。”醫生說, 這情況讓她覺得有些奇怪。
舒隊走過去,“和我說吧。”
醫生打量了下他,覺得還算靠譜,就開了口。
“我們做了檢查,這個姑娘並沒有任何器質性的疾病。她比較排斥和我們溝通,很可能是某件事對她產生了比較大的刺激,並由此引發了失語症。”醫生輕輕嘆了口氣,“我這邊初步判斷,很可能是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我建議,可以帶她定期接受心理醫生的治療。然後,避免她做出可能的過激行爲。”
然後她輕聲補充:“姑娘有過性行爲。”
舒隊點點頭。“好的,醫生,多謝你了。”
醫生微微一笑,“沒事,應該的。”
芒芒快步跑上來,想張口說什麼。鄭連衝她使了個眼色,她馬上閉了嘴乖乖站到一旁。
等到醫生重新走進診室,舒隊注意到她的時候才說:“舒隊,剛剛我們去查了現場附近的監控。監控顯示,事發時間,鄭雯雯從經濟研究中心出來,趕到了事發地。後來,她和鄭成明一起離開監控範圍。再之後,暫時沒有監控可以輔助。”芒芒朝着診室的方向看了看,“小姑娘應該是目睹現場的情況,被嚇到了,後來才躲到那犄角旮旯裡去。”
舒隊沉吟了一下,問:“綜合樓老張說的自殺案,有什麼結果嗎?”
芒芒一愣,想起來這回事,“我們剛剛也查了。自殺的女孩叫馮書林,當年在復海大學管理學院讀大二。分局有個小夥子叫趙常,三年前跟過這個案子。他說女孩留下一封信,信裡說自己是被學院裡的老師迫害致死,控訴老師存在性侵行爲。但是,他們走訪的結果對這個老師的風評都特別好,而且沒有任何證據可以佐證。之後,女孩家人出具了證明,說女孩有精神分裂症,信裡說的都做不得準。學校又給了女孩家人一大筆錢,這事就結了。”
她停頓一下,說:“這老師就是唐奕。”
“有沒有可能,鄭雯雯也是被唐奕性侵,後來告訴了鄭成明,所以纔會有今天的事情?”雖說沒聽到醫生的話,但鄭連還是做出了這個猜測。“我覺得,馮書林那個事情就挺奇怪的。而且今天這個案子,他顯然是有預謀的殺人,不意在取人錢財,很可能就是報仇。而鄭成明和唐奕唯一可能發生聯繫的渠道就是通過鄭雯雯。”
“這事肯定有蹊蹺,還得再查。”舒隊揉了揉額頭,“現在先解決一件最緊迫的事。這女孩怎麼辦?”
芒芒問:“不讓她回宿舍麼?”
然後她意識到這個問題有點蠢,晃了晃腦袋。舒隊舉起手機說:“舒昌剛剛給我發圖片,說學校論壇上已經炸鍋了。這個唐奕在學校裡風評確實非常好,大家都在幫他說話,譴責鄭成明,順帶着還開始譴責學校施工,放不明不白的人進去。舒昌還說,看帖子的情況,應該有幾個煽風點火引導風向的。”
【唐老師被害了,你們知道麼?】
【哭了,上週還在上他的經原課,他說下個周見。結果,就見不到了。】
【唐老師平日做學問和講課的水平,都是我們有目共睹的。我們不能讓唐老師就這麼走了。】
【聽說是一個學生的家長乾的,他們找那個學生來着。】
【她啊,我知道,還領黃杉助學金呢。她爸這也太1恩將仇報了吧。】
【學校腦子有病吧,弄那些建築工地,放進來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芒芒低了頭想一想,“她媽媽真不管她?”
鄭連攤攤手,“就算她媽要接回去,聽電話錄音裡那個勁兒,我可不敢把這小姑娘交過去,本來心理沒問題也得叫她媽整出毛病來。這當媽的,幹什麼啊,對自己姑娘罵的跟潑婦似的。”
舒隊朝芒芒看過去,“要不住你那裡?”
芒芒連連擺手,“我那點地方,就一張單人牀。倆人都裝不下。再說了,我們早出晚歸的,除非一直帶着,根本沒法看着她。”
鄭連替她作證,“沒錯,是這樣。”他意識到這不是自己該說的話,一下子捂住了嘴。舒隊若有所思地看看他倆,芒芒伸手狠狠打了鄭連一下。
她一轉念,“舒隊,要不住你家吧,你家大,讓幾個平時玩得好的陪一陪。開始在廁所的時候,我說什麼她都不出來。你後來過去,她才聽話的。”
舒隊思考了一下,“也行,一會兒她出來,我問問吧。”
診室的門打開,鄭雯雯走了出來。她剛剛用簡單的黑色髮夾,把過分厚重的劉海夾了一半上去。現在,劉海疏鬆地覆蓋在額頭上,看起來清爽了很多。
她依舊沒太多表情。只是,舒隊問她願不願意先住在自己那裡時,她猶豫了一下,最後輕輕點點頭。
舒隊是個人高馬大的北方漢子,走路行事都是一身正氣。他四十五歲年紀,眉眼間還能看出俊朗的痕跡,年輕時長的應該不錯。他沒太這麼容易地收穫過小姑娘的信任,猜不出對方是覺得他人到中年長得比以前和藹可親了些,還是這只是衝在他兒子的面子上。
他帶着鄭雯雯一路到了小區附近的路口,把人交給舒昌,囑咐他讓家裡阿姨做點好吃的,實在不行就買點,就轉頭又忙着去市局了。
“走吧。”舒昌說。
六點多,天已經黑了。鄭雯雯走在吃人的黑夜裡,努力靠近路燈投下的光亮。
舒隊跟舒昌打過招呼,舒昌大概知道鄭雯雯現在的情況。她不說話,沒關係,他在旁邊一個勁兒絮絮叨叨地說。
“我家就我和我爸,還有個保姆,也是家裡遠房親戚,隔一陣子來做做飯打掃打掃衛生。我一般叫趙阿姨。那保姆平常不來,我就隨便吃點,但你來住嘛,就讓她也來了。”
“有個房間,裡面自己帶衛生間,你去住就行。有事的話,找我,找趙阿姨都行。爲什麼不找我爸呢,因爲他一般不在。當然,你要是想說什麼重要的事情,那得找他。”
“趙阿姨來之前,我趕緊把家裡地拖了一遍。也不能讓人家來收拾的時候,覺得我們爺倆把這屋子作的不像樣,是吧。”
少年好像絲毫不覺得無聊,一路說着,刷卡進了海天小區的大門,走了幾分鐘就到了自家樓下。這小區裡都是七層樓高的建築,在這寸土寸金的城市裡疏鬆地排列着,間隔裡有許多花園樹木——當然這個季節全都是枯萎的色彩,能看得出這邊算個高級住宅區。
他拿鑰匙開門,特地拉開了讓女孩先進去。“懶得走路了。咱們坐電梯吧,一梯一戶,五樓就是我家。”
女孩停了一下,走進去,好像疑惑爲什麼總共就七層的住宅還需要電梯。少年從郵箱裡拿了這一禮拜攢的報紙和雜誌,問:“看麼?”
女孩點點頭,把那些紙張都抱過來。沉甸甸的一摞,還帶着油墨的味道,擁起來很有安全感。
少年的家很大,一百五十多平,進門後就是一個寬敞明亮的客廳。趙阿姨從廚房裡出來,笑吟吟地一點頭。“回來了?”
不等女孩做出反應,她就又回去忙活了。
鄭雯雯在衛生間裡,把手洗了很多遍。她把袖子往上捲起來,看到曾經留下的齒痕。
她久久地凝視着。有些深,有些淺。有些紅,有些粉。
她在水龍頭下衝洗着這些日期不定的傷口。
以後,應該不會再有了。她想。
鄭雯雯出來時,廚房關着門,傳來炒菜的聲音,鍋鏟和鍋不斷碰撞,隱隱地有香氣飄過來。少年也沒有出現。
於是她獨自走到客廳。客廳的牆上有木頭的架子,木頭是棕紅色。上面擺了一些照片,都用簡潔的細木框裝好了。
她看過去。有兩個人的,也有三個人的,也有更多的。乍一看,每張照片都流淌着幸福的顏色。在裡面,她看到舒浩鵬,看到舒昌,看到陸小執,還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女孩——最新的照片裡不過十歲左右——和一個陌生的女人。女孩的出現,只與舒浩鵬和舒昌,還有家裡的長輩一起。而陌生的女人,只在極早的照片裡出現,從沒和那女孩同框過。
鄭雯雯探尋地看過去。
女人是絕對的美人,亞麻色的長髮披散下來,帶一點自然的弧度。她膚白勝雪,高挑纖瘦,整個人都透出一種格外恬靜溫柔的氣質。照片裡,舒浩鵬往往攬着她,她把頭靠在舒浩鵬的肩上,笑容清淺。
女孩扎着兩條辮子,穿粉紅色碎花的連衣裙,長相大氣,同樣有着特別溫柔的笑。
鄭雯雯不是一個很會辨認共性的人。每每聽到周圍人說,某某和某某長得很像,她都沒有任何感覺。可是此刻,她覺得照片裡的女孩和女人之間,有着說不出的相似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