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躊躇

復海市局。

一如既往, 這種女孩子通常都是芒芒來問話的。芒芒年紀輕,長了一張娃娃臉,只要不是在對付窮兇極惡的罪犯時那樣刻意兇着面孔, 看起來就讓人覺得好親近。

芒芒和記錄員坐好後, 對雯雯微微笑了笑。“你不要緊張, 我們就問一些常規的問題。我問, 你寫。好嗎?”

鄭雯雯點了點頭, 握緊了手上的筆。

“鄭成明殺害唐奕的時候,你在場麼?”

鄭雯雯思考了下,在紙上寫:“最開始不在。我當時在樓上幫唐老師錄入數據, 恰好在窗口看到,就跑了下去, 但當時事情已經快要結束了。”

“然後, 你和父親一起跑了一段距離, 對麼?去了哪裡呢?”

鄭雯雯皺着眉搖了搖頭,否認了芒芒的說法, 寫字的速度快了一些,“不是我和他一起跑,是他讓我過去。我們到了一個角落,他把外面的頭盔和工裝換掉了。我很害怕。他告訴我,不要說話。”

記錄員運筆如飛, 芒芒微微一愣。

她看向對面, 鄭雯雯雲淡風輕, 直視着她的眼睛。

“然後又發生了什麼?”

“我很害怕, 想叫喊。他捂住我的嘴, 不讓我說話。然後,他跑了, 我在原處沒動彈。因爲腿軟了,站都站不起來,張嘴後發現發不出聲音。”

很適時地,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情境,鄭雯雯寫完後輕輕抱住了自己。

芒芒的聲音不由得溫柔起來。“那後來呢,你怎麼又去了天台?”

“我很害怕,腦子裡一片空白了。中間發生的事情,我記得也不是很清楚。我想找一個沒人能發現我的地方,躲一躲。腦子越來越亂。”

“你父親在當天中午,給你打了一個電話。電話的內容是什麼?”

鄭雯雯仰起頭,閉上眼努力地思考了一下,然後寫:“他問我過得怎麼樣,我說挺好。就是最平常的話。然後,他說照顧好自己。我說好。”

似乎,真的沒什麼特別的。

芒芒柔聲問:“那你知道,你父親爲什麼要去殺唐奕麼?”

鄭雯雯搖搖頭。

芒芒愣住了,可鄭雯雯沒有任何特殊的反應,平靜到像是砸了石子都不見波紋漾開的死水。

好像,真的很真誠的樣子。

鍍膜單反玻璃外,也是一陣騷動。

“你和唐奕,是什麼關係?”芒芒換了一個切入點。

鄭雯雯又斟酌了一下該用什麼詞彙表達“關係”這個曖昧的詞彙。“師生。我領他的助學金,上他的經原課。他還帶我去實習。”

“有過私下單獨的交流嗎?”

“有過。”

“多麼?”

“挺多的。”

“說什麼?”

“最開始,他問我的家庭情況,有沒有人在復海,對未來的打算。他說我有目標,有規劃。後來,就是學習和實習上的一些事情。”

芒芒猶豫了一下,問了這個有些敏感的問題:“你們還有沒有其他的關係?比如,身體上的接觸之類的?”

鄭雯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握筆的手更用力了一些。她寫:“沒有。如果,正常握手不算的話。”

這和芒芒的預期差的太多。芒芒靠到椅背上,盯着鄭雯雯的眼睛看,企圖看出一些在說謊的不對勁。但鄭雯雯很坦然地看着她,那坦蕩蕩的樣子甚至看的芒芒都有點懷疑自我。

這和她在衛生間裡見到的,縮着身子的女孩子大不一樣。

鄭連小聲對舒隊說:“什麼情況?不可能吧,現在我們查的幾個方向,都指向唐奕可能長期存在性侵女學生的行爲。她不知道她爸爲什麼去殺唐奕,難道她爸和唐奕有私仇不成?還是,她和馮書林的爸爸當年那樣,收了錢?”

記錄員求助地看了看芒芒。芒芒無奈,又問了幾個例行公事的問題,見女孩沒有改口的意思,只好中止了筆錄,把記錄交給鄭雯雯簽字。

舒隊搖搖頭。“舒昌一直跟她一起,應該不會有機會收錢辦事。也許,她並不希望別人知道這件事。也許,她認爲說出來沒有意義。但只要她不想說,我們也沒法往下多去問什麼。”

鄭雯雯從房間出來,被引領着走了出去。她穿一件白色的衛衣,配一條淺色牛仔褲,瘦瘦小小的背影走到門口,和舒昌一起消失在夜色裡。

“明天上午有課?”

鄭雯雯點點頭。

“我跟你一起去學校吧,坐地鐵打車都行。”

鄭雯雯點頭,輕輕拉住舒昌的衣角,跟着他進入地鐵站最後一波晚高峰的人流裡。

接下來,來的人是侯華苓。

關於侯華苓具體的身份,說法有三種。普通同學覺得,她是唐老師的女朋友。侯華苓自己說,她是唐奕的未婚妻。而唐奕的家人則堅決地表示,唐奕只是個好玩的“孩子”——把三十好幾的男人稱作“孩子”真的讓刑偵大隊的諸位都扶了扶眼鏡——而侯華苓只是現在感興趣,玩一玩而已。

芒芒還沒從剛剛的震驚中緩過勁來,就迎來了下一個人物。侯華苓穿着黑毛衣和皮裙,蹬着深灰色的皮革長靴,眼睛還在發紅。

香水味讓芒芒很想打個噴嚏。

她低頭又仔細看了看侯華苓的簡歷。這簡直就是一個社會精英的模板,步入名校,成績優異,課題成果優秀,實習經歷豐富,每一項都做得漂亮,像她的妝容那樣精緻可人。

“你是什麼時候認識唐奕的?”

“大一下學期,上經濟原理的時候。”

芒芒擡眼瞧了瞧,“是麼?要不要再好好想想?”

侯華苓疑惑地看看她“不用。”

“可這裡顯示,你大一上學期的時候就申請了黃杉助學金。據我所知,唐奕是這個項目的主理人。根據我們的調查,唐奕會和每個申請黃杉助學金的人面談。難道,你當時沒見過?”

侯華苓的手抓住了毛衣邊,輕輕捲了卷。“我忘記了。因爲,我們關係好起來是因爲當時的課程,後來我加入他的課題組,和他一起做課題。”

“你們具體確認男女朋友關係是在什麼時候?”

侯華苓忍不住蹙眉,“這個和他被害的事情有關嗎?”

芒芒淡淡地說:“調查社會關係,是很正常的筆錄部分。如果你有異議,可以向我的上級投訴。”

“好吧。在我大二上學期的時候。我跟他表白,他答應了。”

“你認識馮書林嗎?”

聽到這個名字,侯華苓的反應稍微大了一些。她的手伸到椅子上,抓住椅子的邊緣。“我聽說過,不認識。”

“怎麼聽說的?”

“她追求唐奕,後來求而不得自殺了。反正,我情敵很多,每年都有。”說到這裡,侯華苓得意地伸長了脖頸,“但像她、還有那個叫鄭雯雯的那麼極端的,很少見。”

芒芒問:“你的意思是,自殺和殺唐奕,都是因爲求而不得?”

“對。”

“你見到他們追求唐奕了?”

侯華苓語塞。“我見過他們去唐奕辦公室。沒見過追求。”隨即她話鋒一轉,“但像他這樣優秀的人,不管是學歷、家境、長相都足夠優秀,自身又很努力,當然有很多女生希望不勞而獲,靠在他分一杯羹。我想,這也是挺正常的事情。”

芒芒:“……”

後來,侯華苓還特別提到,唐奕在被害的前兩天多次表示自己感覺不太對。“他很可能知道有人要來尋仇。只可惜沒做那麼多防備,纔會……”說到這裡,侯華苓又忍不住低頭抹了幾滴眼淚。

筆錄結束後,在會議室,芒芒忍不住傾倒自己的苦水:“那個侯華苓,真把自己當女神了。張口閉口說別人不勞而獲,不看看自己吃相多麼難看。她的經歷我看過,完全就是傍上唐奕的上位史。她成績是不錯,但完全沒到那個份上。如果不是唐奕帶着她做項目,給她推薦實習,她怎麼可能上手就超越博士生當二作,怎麼可能大一寒假就申請到麥盛金融投行部的實習?”

鄭連因爲當初同學的關係,也算熟悉企業運作。他拿過侯華苓的個人簡歷看看,忍不住吐了吐舌頭。“真是玄幻。而且,她開始好像不承認助學金的存在?”

“現在穿上好的用上好的了,當然不會承認自己的過去了。”芒芒撇了撇嘴,從桌子上跳下來。“舒隊,現在怎麼辦?本來以爲從鄭雯雯那裡會有消息,結果這姑娘……哎。”

“她寫了,其實也不能怎麼樣。”舒浩鵬把三份資料展開來一排擺在面前。侯華苓的,馮書林的,還有鄭雯雯的。“告唐奕性侵?最關鍵的人已經沒了,這一方面缺少關鍵證據,到時候對方律師只會咬死不認。”

他仔細地看着這些資料,在白板上寫下共性。

性別:女。

年齡:初接觸17、19不等,大一。

照片:容貌姣好。

家鄉:外地二線或三線城市。

馬克筆停頓了一下,他寫下一行字。

其他情況:黃杉助學金。

“鄭連。”

“哎,在呢。”鄭連從電腦上擡起頭。比起別人的看電腦頭疼,做技術的他格外喜歡電腦辦公的感覺。

舒浩鵬的筆在空中一點一點,“如果你是唐奕,與女學生髮生關係,你爲什麼會選擇這三個人?”

鄭連先不過腦子地說:“長得好看吧,或者,他就喜歡這一款……”

然後鄭連自己否認了這個說法:“那樣的話應該不止這三個人。再說,她們也不是一個類型的。”

他看向最後一行“黃杉助學金”這五個字,眼睛一亮。“我有點明白了。你是說,黃杉助學金只是一個篩選的渠道,他可以通過這個渠道來尋找本身家庭貧困,沒有背景、符合他要去的外地女孩?這樣的話,當兩人發生關係,對方可以完全依附於他,受他擺佈。即便對方不從,做出抗爭,他不僅可以用助學金來要挾,而且受到的傷害也微乎其微?”

舒浩鵬輕輕打了個響指,“沒錯,就是這個意思。”

也許,並不僅僅是這三個女孩。

侯華苓目標明確,態度主動,和唐奕彼此利用,成了唐奕的所謂女友,爲衆人所知。馮書林不甘不願,受盡折磨,從樓上躍下,卻被唐奕和學校方面用錢掩蓋,又有孫志剛幫忙擦屁股。而鄭雯雯的父親由於某種原因積累已久籌劃了謀殺,涌動的暗流方纔大白於天日。

可是,那個叫鄭雯雯的女孩今天所做的筆錄,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是真相如此,還是她刻意隱瞞?如果說刻意隱瞞,她又動機何在?

高臨打斷了他進行中的思緒。“鵬哥,那個黃杉助學金……”

“怎麼了?”

“我前段時間聽說,潘敏在調查相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