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上一刻還是敵人,但文書的交接非常順利。這是一個對於誓言十分嚴肅的世界,尤其是信奉“唯一真神”的教徒,更是將以神明之名發下的誓言看作一份最爲嚴格的契約。
在十一個人都發下了不主動攻擊喬尼,不對喬尼采取任何有敵意的措施,保證剛纔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誓言之後,喬尼終於緩緩踏出森林。他的巨劍負在背後,表示並無惡意;他的腳步緩慢,表示自己頗有誠意。雖然那名被砍了馬腿的聖騎士的眼神如同要殺了喬尼一般,但他並沒有主動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連要求決鬥都沒有。
“等到了維爾薩,我要和你決鬥。”這是那名聖騎士說的唯一一句話。說完,他便舉起了長劍,祈禱一番,刺進了自己愛駒的心臟,了卻了它的痛苦。
“我倒是不介意。”喬尼在他身後說道,“但考慮到貴我雙方到時候剛剛達成諒解,就有一名神靈的護衛死在決鬥中,會對兩國的關係造成一些不好的影響啊
在懲戒者哥達的注視中,這場鬥嘴並沒有繼續下去。
主教沒有說話,只是擡起了右手。於是他右後方的一名低級牧師便從馬鞍袋中取出一個長方的木製方盒,寬約三指,正方的截面,長有一臂有餘。牧師雙手捧着這個方盒然後俯身遞給了另一名下了馬的牧師。第二名牧師也是畢恭畢敬地雙手捧着,低頭來到哥達面前,將這方盒遞了過去。
“這是教皇陛下的詔諭。”懲戒者哥達雙手接過盒子,解釋道,“請務必保持最大的敬意。”
考慮到坦尼亞斯政教合一,教皇稱陛下倒也毫無問題。喬尼看了一眼哥達手上的盒子,問道:“我應該如何表達這種敬意呢?難道要跪下嗎?”
“不,請您在聆聽的時候保持安靜就好。”哥達說着,打開了木盒上的銅製搭扣,掀開蓋子,取出裡邊細心捆紮好的一卷羊皮紙,小心地展開,動作既輕且柔。
這封詔諭應該不是什麼密信,不然不會毫無防範。上邊的內容無非是一段對於臣民的激勵,然後是樞機主教團的決定,以及教皇的支持,最後是一段如同公式般的勉勵。
官樣文章而已,喬尼二十多年前便在新聞裡聽熟了。不過那一段據說是教皇親自在聖城街頭做出的演講倒是還算新鮮。
“真神的子民們在過去的日子裡,我們曾經與北方的異教徒作戰,我們曾經與來自西方的侵略者作戰,我們曾經與東方那個遍地都是迷途羔羊的孱弱的所謂帝國作戰但我們這些地上的人歸根結底,是要爲天上的真神戰鬥的。爲了布撒真神的榮光,我們不惜一戰,但人們啊,你們須記住,這戰爭並非爲你們的私慾而起,正是爲了最正義的事業”
“如今,來自遙遠海上的邪惡異教徒們竊據黎明之神職,褻瀆了真神的教義,並意圖席捲整個大陸真神的子民們,是時候結束拯救羔羊的行動了,真神需要我們竭盡全力,將那些海外的侵略者消滅乾淨太陽的光輝遍灑人間”
這封詔諭很長,喬尼耐着性子聽完之後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既沒有隱隱的熱血沸騰也沒有對於那位教皇陛下的讚賞。演講不錯,但真神什麼的多少有點倒胃口。
既然身份沒有問題,那就隨便了。
“你們什麼時候抵達查爾斯城下?”喬尼將剛剛遞給他的羊皮卷奉還,開口問道,“我好讓他們準備準備。”
回答這個問題的照例是懲戒者哥達:“大約七天。”
這讓喬尼有些尷尬了。之前因爲存着敷衍應對的念頭,所以他並沒有考慮到道路的問題——人家走的是大路,自己鑽的是樹林。即便是沒有遊蕩的因素,要在七天內趕回去也是十分勉強的。
喬尼的尷尬被哥達看在眼裡。他善意地笑了笑:“如果史密斯團長閣下着急回去的話,我可以在下一座城堡讓他們開具身份證明,另外租借給您一匹駿馬。這也算由我方表示一下對於和平的善意。還請閣下在返回斯坦因納堡後及時將這個消息告知子爵閣下,以免雙方在和平即將到來之際再起波瀾。”
事實上波瀾已經起過了。從斯坦因納子爵領往東南方向,奧達拉剛剛率衆攻下了三座村莊,打退了附近城堡軍隊的一次試探性的進攻,完成了日常的練兵。
不過儘量避免新的波瀾倒是沒有錯的。
“如此,我就不客氣了。”喬尼點點頭,然後走到那依舊傷心憤怒的聖騎士身邊,“對於這匹戰馬的死,我表示抱歉你。這也算是我個人對於和平的善意吧。”
天知道,喬尼根本就不想和平。與艾尼迪亞人直接碰撞嗎?他怕遇見艾絲翠兒。但艾尼迪亞人的施政方式實在是有些過於恐怖了,喬尼不想過上那種日子。
最後,大概就是那種奇怪的地域認同感和對於技術的恐懼吧……作爲冷兵器年代的高端戰力,一個在大陸上已經很少能遇上敵手的強者,喬尼一點也不喜歡那個會做出各種奇怪裝備,以技術聞名的外來國度。
當然,生產力的發展是好事,但在喬尼活着的時候真的沒必要搞那種東西。
懷着這樣的念頭,喬尼跟在這支代表團的背後一路行至下一個城堡,取了馬匹與過路的證明,又問明瞭方向,便不作停留,疾馳而去。
他身後的巨劍險些在進城的時候惹出點麻煩。對於這個奧賽丁人的標誌,城堡裡的坦尼亞斯人回饋以最大的敵意。若不是看在談判代表團的面子上,喬尼此時身上就該插上幾支弩矢,然後上演一個硬漢的傳奇了。
而在這奔馳的一路上,喬尼也是遭遇了不少的麻煩。關卡的士兵自然是不敢太過爲難,但白眼是免不了的,食物裡也混着沙子,水則有一股怪味——喬尼都沒敢喝。教皇的詔諭還沒有傳到這個地方,他們的敵意依舊明顯。
不過,就算是諭令抵達,這種在長期被襲擾下積攢的怨念也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消失的吧?
喬尼暗自裡已經決定,絕對不和坦尼亞斯人的軍隊共同作戰。消極怠工事小,萬一在背後捅上一刀,那真是哭都找不到合適的地方。
快馬加鞭,再加上糟糕的沿途接待,喬尼在第四天的時候回到了斯坦因納子爵領,受到了熱烈的歡迎。
能偷一匹馬跑出來的勇士,大家都還沒聽說過呢。
“哦,原來不是你自己弄來的呀。”這是嘉蘭在喬尼說完事情經過之後的第一句話,“嚇我一跳,我還以爲你第一次來就能做的比我更好呢。”
……但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吧?
“維爾薩確實敗了。你走之後第二天侯爵那裡就派人過來通知我們。”奧芬巴赫皺着眉頭,若有所思,“如果坦尼亞斯人有意和談,那倒是最好……”
“不過我們的士兵就很難說了。”達芙妮接口道,“雖然現在有近一半人是爲了金錢和戰鬥的榮譽而戰,但另一半人對坦尼亞斯人可是有刻骨仇恨的。如果我們讓他們與那些白袍聯合起來去向另外一羣人進攻,他們會怎麼做?”
“只和平,不聯合。”安迪答道,“艾尼迪亞人在此處的攻擊重點是坦尼亞斯的佔領區,和我們無關。如果我們要出戰,那也只會是北上增援那些無能的貴族聯合軍。不過考慮到坦尼亞斯人有過突然襲擊的歷史,所以那些貴族們估計也不敢把邊境上的軍隊調開。”
“出於政治的考慮,他們也不會這麼做。”奧芬巴赫點點頭,“南方領主聯盟在這兩年已經算是一股勢力了,三位公爵不會希望帝國的皇位多出一個競爭者,即使這個競爭者僅僅是一個侯爵。”
喬尼看看陷入爭論的衆人,悄悄朝蘭斯洛特的方向靠去。這幾天蘭斯洛特在主堡裡被安排了一份輕鬆的文職工作,算是半個書記員,又算是半個牧師——因爲牧師資源匱乏,所以在得到奧賽丁方面授權之後,奧芬巴赫自己也搞了一個牧師的培訓班。雖然只教授教義,但卻效果顯著。
“沒遇到什麼危險吧?”蘭斯洛特輕聲問道。
“沒有,一點也沒有。”喬尼回答着,臉上多少帶了些鬱悶的情緒,“我連戰鬥都沒怎麼戰鬥,就遇上那羣使者了。”
兩人又偷偷溫存了一會兒,另一邊的爭論還在繼續。
“無論如何,必須立刻上報給安德爾侯爵。”奧芬巴赫試圖做總結陳詞,“維爾薩是什麼態度,我們無法決定。現在的問題就是我們的士兵。如果再次和坦尼亞斯人停戰,他們會不會掉頭離開?”
“一定會的,相信我。”達芙妮接住話茬,“至少有一半的人會立刻啓程返鄉,而且……”
“啊呀喬尼呀”一個粗豪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原來是奧達拉到了,“好久不見了呀”
激動的擁抱,捶打肩膀,被拒絕的較量邀請……武者久別重逢大概也就這樣了。
“我剛纔在西北第二子堡整肅軍隊呢,所以來的晚了。”奧達拉哈哈笑着,“聽說你繳獲了一匹戰馬,殺死了四個聖騎士?怎麼樣,說說你的戰果吧。”
謠言的力量……
於是喬尼重新把自己的見聞給說了一遍,外加奧芬巴赫與達芙妮的形式分析。
“停戰?”奧達拉的眼睛圓睜,很是嚇人,“和那羣該死的白袍停戰?他們被攻擊了管我們什麼事情?大不了拍拍屁股拉上我們的人回奧賽丁,那些海賊還能攻進奧賽丁嗎?”
“但我們是侯爵的封臣……”奧芬巴赫想要勸一勸。
“那又如何?”奧達拉冷哼一聲,霸氣十足,“那個傢伙能有今天這個地位還不是依靠我們的力量?就算我們想推翻他自己當這個侯爵也是無人可以阻擋而且斯坦因納家的小子,你別忘了,你手下的士兵都是自由之翼傭兵團的,我是……”
“我是團長,奧達拉先生。”喬尼嘆了口氣,“雖然沒有權力交接,但在傭兵聯盟的清單上明明白白寫着團長是喬尼.史密斯啊”
這一下把奧達拉嗆得不輕。他怒目橫掃,沉聲道:“怎麼,小子,你不服?我們出去單挑?”
氣頭上的人果然是不可理喻。剛纔還是久別重逢親密無間恨不得秉燭而談抵足而眠,這會兒就橫眉冷對,似是要將對方千刀萬剮,又像是要一劍穿心。
“好啊。”喬尼這次沒有拒絕,“找個中級以上的牧師來,我怕出人命。”
什麼叫火上澆油,這個就叫火上澆油,而且還是輕質的火油。
“哈哈,行,行。”奧達拉怒急反笑,他帶着這略微扭曲的笑容回聲吼道,“奧芬巴赫,快馬,去城裡找牧師,這個小朋友他怕死了”
狂怒下的奧達拉,即使是嘉蘭也不願輕易招惹。如果嘉蘭開啓血脈中的狂暴的話,那倒是可以一戰,不過這個中年人的行事很對嘉蘭胃口,所以她從心裡也不想介入這場爭端。
至於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蘭斯洛特開口想要勸兩句,卻被喬尼攔了下來。
“當年我訓練的時候吃了不少苦。”喬尼嘿嘿笑着,“雖然我沒有恨意,但如果有機會可以報復的話,我不想錯過。”
於是雙方走出屋門,在主堡中間的空地上分兩邊站好,等待牧師的到來。喬尼懷抱着魔法巨劍,閉目養神;奧達拉則將自己附魔的焰形巨劍搭在肩頭,怒視着喬尼。消息漸漸傳開,越來越多的閒散士兵向主堡涌來。堡壘的城牆已經站滿了人,就連決鬥場的外圍都被人羣填滿。
在這些士兵中,有新來的不認識喬尼,只以爲是自己的團長要與外來的客人較量;也有認識喬尼的,於是就傳出了“老團長與新團長之間的宿命對決”之類的傳言。當牧師在護送士兵的幫助下擠開人羣來到兩人中間的時候,這個“宿命對決”的故事已經有血有肉了。
“秉承月之女神寧靜安詳的精神,在決鬥之前,我必須問一句,有什麼血海深仇值得你們兵刃相對嗎?”來的是一位月神的牧師,但不是喬尼當年救出來的那個。月神的教會在查爾斯城發展的還算不錯,尤其是治療一項,便宜實惠,很多人都信他。
“牧師先生,我們只是請您來預防有致命的傷害。”奧達拉扭頭瞪了一眼那牧師,“並非主持決鬥儀式,請您先下去休息吧。”
牧師悻悻退場的時候,場邊幾個目睹了整個事件經過的人突然產生了一瞬間的迷茫。
“他們到底是因爲什麼打起來的?”奧芬巴赫問達芙妮。
“新舊團長之爭嘛。”達芙妮一攤手,突然意識到有些不對,“好像是因爲要與坦尼亞斯人講和?”
“笨。”安迪囂張地爲衆人解惑,“喬尼在那個時候提出自己正式團長的身份,擺明了是不支持奧達拉的主張和威脅嘛。”
但有必要打一架麼?
氣急的人果然不可理喻。
交談間,場上的戰鬥已然開始。“當——”地一聲,雙方武器相交,開始了第一輪的角力。奧達拉的力量明顯領先一籌,只見他慢慢將劍身朝喬尼那邊壓去,喬尼則是氣力不支的樣子,慢慢後退。
突然,喬尼身子向側邊一跨,手中鬆開力道,巨劍被奧達拉的劍猛地推開。於是順着劍身旋轉的方向轉上一圈,勢大力沉的一劍直斬向奧達拉的後背。但奧達拉的反應也不慢,急忙轉身立劍,堪堪擋住。
接下來,奧達拉的日子就難過了。他從來不曾想過,一個人的身手可以那麼敏捷,每一次閃躲都好像是本能的行爲;而那柄看起來造型古老的巨劍,則能用得如此靈便,每一擊都不用全力,或削或抹或刺,卻招招朝着要害招呼。
苦戰中的人是無心分神去想其他事情的。奧達拉也曾經拼着反擊了幾次,卻只有一次得手。那一劍將喬尼的大腿劃地皮開肉綻,卻絲毫沒有引起對方任何動作上的遲疑。每一次傷腿用力,都會新壓出一些鮮血,可喬尼渾然不覺。
“停”奧達拉收劍躍開,“我認輸。”
必須認輸了。雖然很不情願,但眼前這個昔日的徒弟確實要比自己強上一些。戰局依舊膠着,但奧達拉身上的傷口卻是逐漸增多。若是一定要分個勝負,那是要出人命的。
不死不休啊
聽到對方喊出“我認輸”之後,喬尼鬆了口氣。他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強忍的劇痛襲上大腦。喬尼扔開手中的巨劍,倒抽一口涼氣,迅速吟唱着,祈禱着,將閃着藍光的右手按在腿上。
傷口微微癒合,但血還在不停滲出。於是喬尼又用了一次治療輕傷,終於是將傷口給收住了。
“你贏了。”奧達拉接受着月神牧師的治療,對喬尼說道,“你是團長,你說怎麼辦吧。”
這個突然加身的重擔讓喬尼有些頭疼。
(已然超出五千字,所以我放心PS:五一長假,作者將前往一個沒有網絡的苦逼地域,所以只能先暫停兩天了,回學校就更新。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