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一看,地上撲撲楞楞的一隻大烏鴉。
這烏鴉比別的烏鴉個頭都大,而且是金喙金距,翅膀和尾端的羽毛上帶着金邊,額頭上也帶着一條金線,和其他烏鴉不同,看上去反而有點象喜鵲,可尾巴又寬又短,明白又不是喜鵲,的確是只烏鴉。
上帝真的要扔個天命給摯,《楚辭·天問》裡說:“帝乃降觀,下逢伊摯”,就是上帝從天上往下看到一切,就想在下界把伊摯捧起來,伊摯就是伊尹摯,當然這時候他還不是伊尹。
上帝爲摯做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給他扔下來一隻大烏鴉。
再仔細看時,烏鴉的右腿股部流着血,原來被射傷了,看樣子傷得還不輕。
在摯的心目中,烏鴉已經成了他的朋友,那是萬萬不能見死不救的,何況還是這麼一隻很與衆不同的大烏鴉。
他四下看看沒人,把烏鴉撿起來,脫下外衣包着,偷偷帶回自己住處。
回到住處,天都黑了。
摯的住處就是奴僕住的破舊土房,泥坯壘的,都要倒了,外面支着幾根粗木頭,屬於危舊房屋。
房子裡面要多寒磣又多寒磣,除了一張破牀,一個破木桌案和一個木凳,也沒有什麼了。
他把烏鴉連包的衣服一起放在牀上,拿起打火石,把桌子上的松油燈點着,抄起喝水的陶罐來灌了兩口,之後轉身到一邊牆跟前,把掛在那裡的一件破衣服拿下來,準備撕條布給烏鴉把腿包上。
拿了衣服一轉身,嚇得差點蹦起來,同時驚叫了一聲:“啊——!”
牀上沒烏鴉,燈光影裡,明白地躺着一個女人,或者說是一個美女!
黑髮披垂,頭上戴着個髮卡般的金箍,雙手腕、雙腳腕上都帶着一個金釧,肌膚如雪,明眸皓齒,紅脣若朱,穿着一件黑色偏襟短衣,下面是黑色的短裙,露着兩條雪白的大腿,其中一條大腿上鮮血淋漓。
摯使勁地揉揉眼,心想,《聊齋》看多了?不能啊?烏鴉→美女?美女→烏鴉?這是什麼關係?
那美女咬着朱脣,蹙着細眉:“看什麼啊?沒見我受傷了?快去那藥來!”
“啊……藥,我、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摯耳熱心跳之中,手足無措,他的確不懂醫藥。
“來,我告訴你,”美女坐起來對他招招手:“你是庖人,對吧?”
“嗯,是……”摯戰兢兢地往前挪了兩步。
“那好,你立刻到廚房去,刮半碗鼎底灰來,快!”美女幾乎是在下命令。
“啊……哎,好,您稍等!”
摯箭一樣躥出門去,一口氣跑到御膳房,找個陶碗,拿個木勺去刮那陶鼎底下厚厚的草木灰,也就是俗話說的鍋底灰。
古人燒火都用草木,所以這東西在中藥裡稱爲“百草霜”,具有很好的止血作用。
颳了半碗,端着飛奔回來,一看,美女已經坐在木凳上,把自己喝水的水罐拿在手裡,對着傷口倒下去,把上面的血沖洗掉。
“拿來!”美女一伸手,摯急忙把鼎底灰遞過去,美女接過去,抓了一把就按在傷口上,用手掌壓住,閉上眼睛。
摯垂着雙手站在一邊看着,大氣不敢出。
過了一陣,美女鬆開手,按上草木灰的傷口已經停止了流血。
“過來,給我包上。”美女說。
“哎,遵命。”摯急忙過來,把那件破衣服撕下一條來,給那美女包紮。
可一看那雪白的大腿,頓時慌了手腳——摯已經到了成人的年齡,可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女人身體的這部分,而且是很美的部分,實在受不了這個刺激,渾身發熱,兩手哆嗦,費了好大勁兒纔給包好。
“謝謝啊!摯大人,您救了我一命。”美女道了聲謝
“啊……大、大人?”摯的腦袋嗡地一聲。
在他的思想裡,“大人”這個詞彙和自己根本就毫無關係,現在和自己聯繫起來,有點懵逼,急忙說:“我是個庖人,說僕人也成,不、不是大人……”
“唉唉,現在不是,以後可能是,先喊着。”美女勉強笑了一下,神色疲憊,大概受傷流血的緣故:“您剛纔不是還喊‘我要革命’嘛,就革唄,革成了,就是大人了。”
“唉唉,我那是一時惱恨……”
“人得有點志氣,摯大人,”美女搖搖手指說:“不想這麼死,就得換個活法兒。你得先有這個志向,然後有這個本事,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得尋找和抓住任何機會,決不放棄。”
“您說得是。”摯恭恭敬敬地說,心裡想,我就是喊了一嗓子“革命”,才把你喊下來的,哪裡有那麼多大道理。
美女扶着案子站起來,用一條腿跳了兩跳,跳到破牀邊上,看看:“我說摯大人,你這牀也太破點兒了,被褥也這麼破爛,髒兮兮的。唉,這也不能怪你哈。湊合一下……”
美女上牀,躺下了。
摯不敢上前,他知道這女人是烏鴉,而且是一隻靈烏,也就是神烏,不好惹的。
“您知道我叫摯,請問您……”摯遲遲疑疑地看着美女。
“哦,你也看見了,我是一隻靈烏,你叫我雅兒好了。”
“雅兒,”摯鼓鼓勇氣,說:“您可真……”
“我真美是吧?”
“嗯,是……”摯那光禿禿的小黑臉脹得通紅。
雅兒嘻地笑了一聲:“美你也不能打我的主意,我是隻鳥,不是人類,不能和人成夫妻的,所以你別胡思亂想。我們倒是有段緣,可惜很淺,也不是現在,你也不能指望這個。你嘛,以後自有你的美好姻緣,別急,你還小呢。不像我,都八百多歲了。”
“不敢不敢,我怎麼敢。”摯也沒怎麼聽懂,只是知道自己現在這糗樣兒在女神面前自慚形穢,還敢有別的什麼想頭。
猶豫了一下,說:“您一定餓了吧?想吃點什麼……”
“哦,您的剩飯就很好,有就拿點來,如果沒有,隨便來點什麼都行,也不用熱,我喜歡冷飯。”雅兒倒是真乾脆。
“哎,好,您等着,我去拿。”
摯再次跑到御膳房,把一些剩飯剩菜收拾到一個陶豆裡,拿回住處,放在破案子上,然後把案子推到牀邊。
雅兒坐起來,下手就抓,吃相很不雅觀,三下五除二,把一陶豆食物吃個精光,舔舔手指頭,又一仰躺倒:“謝謝,摯大人,我吃飽了。還謝謝您的救命之恩,今天晚上我在這裡打擾一夜,明天一早就走。”
“是是,您請便……”摯唯唯答應着。
雅兒就那麼躺着,睡着了。
摯看着睡着的美女,覺得自己在這屋子裡已經沒法呆,否則一夜別睡了。
他輕輕吹滅了油燈,抽身慢慢退出房子關閉房門,到了不遠處堆放柴草的草棚裡,把草堆掏開個窩鑽進去,雅兒的腿老是在眼前轉悠,轉悠了一陣就睡着了。
一陣雞鳴聲把摯驚醒,他爬出草窩,伸頭一看,天已經矇矇亮,按時間,他要和父親庖人岡去御膳房給莘伯尚準備早飯了。
他跑回屋子,一看牀上,早已經空空如也,雅兒不見了蹤影,只在案子上放着一根黑色的羽毛。
摯知道這肯定是雅兒掉下的毛,拿起來看了看,半尺來長,油光烏亮的,急忙揣在懷裡。
* * *
沒多久,新一年的社祭開始了。
這也是庖人們最忙碌的時候,因爲要整治衆多的祭品祭祀社神。
到了祭社那天,幾乎所有有莘國的國人(即城裡人)還有部分郊野的野人(鄉下人)都雲集到有莘氏的國社裡。
國社就在桑林的邊上,一個大土堆上面設着祭壇,所有的祭品都擺放在案、俎上,由奴僕搬上去。
莘伯尚親自主祭,巫師、大祝禱告獻祭,鼓樂大作,女巫們獻上舞蹈,參祭的人和跟着又歌又舞。
足足熱鬧了一天,到了晚上,點上篝火,青年男女們盼望的時刻到來了,他們一邊對唱一邊對舞,還喝酒,歡樂得不行,一些貴族和貴族子弟也參加其中。
後來,不斷地有成雙成對的男女手拉手進桑林裡去了,讓摯羨慕得要命。
摯也逡巡在歡樂的男女羣體四周,可他被欺負慣了,怕捱揍,所以不敢靠近,只是觀望。
在觀望中,他看到了女鳩、女方那對雙胞胎也在歡樂的男女當中,而且,他明顯地看到兩個女孩都喝了酒。
他看到莘伯尚的兩個兒子仲木、叔春去挑逗女鳩、女方,可兩個女孩不買賬,好像還發生了爭吵和推搡,一些人開始圍觀。
摯就開始往前擠,擠到了前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