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閔想綰尚在宮裡休息,因着昨夜侍候明扶溫晚了些,所以得了特准,不過依着她的位分和聖寵,哪怕是沒這特准也難有人給她添堵。
但是免不了要惹人背後訾議詬恥,所幸,閔想綰並不是個恃充生嬌的主,只躺了一小會,既沒有拒絕明扶溫明面上的好意,也不叫人嫉妒生事。
閔想綰正懶洋洋的坐在錦墩子上由着身旁的貼身侍女梳髮,卻見玲兒面色焦急的走進來,步履間不難看出,大約是又出什麼事了。她只感覺心頭忽然停了一下,玲兒素來是個穩重的,那麼這事……
她用眼神安撫玲兒,又說:“本宮身子又有些乏了,你們先下去吧”
玲兒恢復心神,點了點頭:“那奴婢在這侍奉娘娘。”
閔想綰輕輕點頭,當真擺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所有宮人都低着頭退下,只有一個鵝黃色宮服的三等宮女眼睛輕輕打量了閔想綰一番,又輕悄悄的低眉,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
待宮門閉上,玲兒在閔想綰的示意下偷偷目送宮女遠去,良久,宮殿裡只剩下靜靜的喘息聲。
忽然,玲兒撲通的跪地聲顯得十分突兀,這個動作也讓閔想綰眼皮子一跳。她正了正心神,冷聲道:“玲兒,你跟了我許久,難道不知我的禁忌嗎。”
玲兒年歲也不過二十左右,平日最聽閔想綰的話,這才使她冒險也要將她帶進明宮。她惶恐,身子搖搖欲墜:“娘娘,陛下…陛下並未派兵去萬水國”
玲兒真正說出來,閔想綰倒不覺得事情的嚴重,不知道是因爲了解明扶溫而有了心理準備,還是因爲自己真正在這宮裡學會了察言觀色,猜測人心。
她垂了垂眼眸,斜靠在榻上的擋屏上,道:“皇兄那邊有什麼消息麼?”
玲兒道:“那邊傳來話說,讓您爲國爲家,再行其事”
閔想綰的帕子因爲攥的太緊被手心裡的汗打溼了,她怒極反笑:“行了,本宮知道了,你去喚外頭的人進來梳妝。”
面上雖然毫無波動,可眸子裡的悲傷一點一點的涼透,三年了她也習慣了,原本以爲能夠回來可以享受家的溫暖。
可終歸自己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
“當真是這樣?”明扶溫執書的手繼續翻動,眸子只微微眯了起來,眼神不曾看過一眼下首之人。
“奴婢不敢有一絲欺瞞。”鵝黃色衣衫的宮女跪在大殿中央,聲音篤定而惶恐。
她原是一普通三等宮女,哪知那日得了皇上雨露,得了機會給皇上辦差事。
可每日每夜監視着閔貴妃,看見她和皇上琴瑟和鳴,她卻只能收拾殘羹剩飯,還要聽人差遣,如此大概落差讓她難以接受,而今有這樣的機會,她豈能不好好利用。
只聽明扶溫笑聲淺淺,她彷彿被施了蠱似的擡頭,對上那雙笑意盈盈的眸子,春心蕩漾。
******
宣政殿原不是面朝陽光,坐落在御花園後方的。
明國上下建築講求風水地理,皇室尤其重之,可新君明扶溫初登大寶,根基尚未穩定,便以一句“子不曰怪力亂神”將宣政殿又重新翻修整合了一遍,一時間羣臣非議,朝廷格局分兩派,一派是反對,一派則是支持。
羣臣之間熱火朝天,而明扶溫卻安靜了下來,他沒有再理會這些宮殿的位置,而是在人事選用方面,大下功夫。
有提拔自然有降職,漸漸的,有心人發現這朝堂上反對的人越來越少,他們的地位也越來越小。
而現在獨佔鰲頭的,則是當初第一個支持的寒士子弟。
纔不過數年,羣臣聯奏:子不曰怪力亂神。
閔想綰注視着這座宮殿,她都能想象出,初登大寶的明扶溫是何等銳利。
這些往事全是閔蕭邪告訴她的,當時哥哥提及這些時眼中的欽佩,讓她至今記憶猶新。當時的她就在想,如若拋棄了國仇利益,嫁給這樣絕世無雙的男兒也算是她的造化了。
可惜可惜,閔想綰搖搖頭,這些註定不能拋棄,而他們之間也註定難有真情。
白詩時看見閔想綰時,她正站在宣政殿不遠處,白詩時也是自幼在宮裡那陰暗的地方摸爬滾打起來的,怎麼會不知道閔想綰打的什麼主意,可她偏偏不要她好過。
白詩時蹬着繡花鞋子,身披棗紅的裙子,上面花團錦簇,一下便奪去衆人的眼光。閔想綰也淡淡的望向她。
兩人是平級,在這種情況下,友善的互相行個禮就罷了,正巧這二人都不是個吃素的,況且閔想綰這會子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自然不會多跟她言語嗆舌。
於是乎,閔想綰直接越過她,步履穩健的邁向宣政殿。
白詩時怎麼會輕易罷休,她大手一伸攔住了閔想綰,嘴裡卻客客氣氣道:“怎麼妹妹見了姐姐這麼心急着走呢。”
對付閔想綰決不能一直採用強硬手腕,否則惹得明扶溫不快,那就有的受了,所以白詩時決定採納雀兒說的懷柔戰術,她要讓明扶溫自己討厭她,這樣她纔沒有翻身的餘地。
閔想綰壓下心急,硬是從臉上擠出來一抹笑容,回道:“說起來倒是姐姐多心了,妹妹只不過是有更重要的事想要面聖,如若姐姐再行阻攔,他日可要誰來耽這責任?”
閔想綰覺得,這是她最大的耐心了,如若白詩時再不識趣,那可不要怪她不客氣了。
白詩時做事還是那麼不經腦子,她聽見這句話一下子暴跳如雷起來,怒罵道:“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是去做什麼,不就是想讓陛下支援萬水國麼,呵,你也不想想,萬水國如今有什麼?還是說萬水國能夠成爲明國的助力?恐怕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吧:”
閔想綰一愣,她方纔確實焦急以至於這些沒怎麼細想,但是這又怎麼樣呢,哥哥那邊家國未保,自己總要試試才知道結果。
她冷冷的回答:“這就是我的事了,不勞姐姐煩心。”
白詩時冷笑:“你以爲我是替你煩心麼,我是提醒你不要去打擾陛下,近日來他國事繁忙,哪裡有閒情管萬水國的破事。”一想起明扶溫繁忙之餘仍到閔想綰那裡去,她心口便彷彿堵了一口氣一般。
閔想綰忽然眸色如劍,泛着冷然望着她,卻終究是口中苦澀說不出一句話來。
殿外兩個後宮位高權重的女人爭吵不休,裡面卻安安靜靜的,彷彿空無一人,不過實際上,也只有兩人而已。
*****
陽光從角落裡投進來,惹得正在看書的明扶溫一陣不悅,身邊的大太監手腳利落的拉上簾子。
明扶溫有個怪癖,不喜陽光太盛的樣子,因此宣政殿夏日裡侍候的宮人,便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哪日着了這九五至尊的黴頭。
即便簾子再厚實,也總有光照,一絲一絲的光線暈開在明扶溫手上,襯得他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更加蒼白。
不過,這雙看起來蒼白無力的手,卻掌握着明國的生與死,現在還多了個萬水國。
明扶溫聽見下人的回報只是笑笑。他並不想見閔想綰,所以用白詩時來做擋箭牌是在再好不過的了。
******
御花園向來是百花競相盛放的地方,而現下不知道怎麼了,只有桃花一人獨大,其他的花骨朵兒還未真正展開笑顏。
古書裡向來有十里桃花林之說,詩經的灼灼其華,更讓桃花一躍爲女子喜愛的對象,宜室宜家,更是衆多待嫁女子的美好期待。
先帝本是愛花之人,而其皇后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兩人尤愛桃花,這在民間可是被傳爲了一段佳話。
於是這各小國紛紛上貢桃花之苗,希望能借此攀上明國這個巨頭。
而御花園這些桃花,便是在那時種下的了。
閔想綰失魂落魄的來到御花園,心裡迴響着剛纔白詩時的話,雖然用詞歹毒,心懷不軌,但是不得不承認是實話。
萬水國有什麼了呢?剩什麼了呢?明扶溫幫了萬水國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這一切的一切,縱然閔想綰多麼聰慧,也難以想通,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更惶逞說服明扶溫了。
她看見着滿林桃樹,粉紅的顏色像極了少女羞澀的模樣。她心裡觸景生情,揮手讓下人都退下。
她輕輕摸了上了花瓣,手指輕柔。她未來明國之前,也是十分喜愛桃樹的,在家時,她也是常常這樣撫摸桃樹。
有人說,桃花本是純潔之物,染盡世上的芳華,卻又當得起宜室宜家的端莊,不及梅,不勝菊,更難與蘭齊名,可也是女子最美好的嚮往。
她輕輕的說:“我到底該怎麼做啊。”
忽然,一陣風拂過美人的面容,滿林的香氣忽起,經歷了無數風雨的桃樹此刻像是被她難倒了似的,只是默默的,靜靜的,像個英俊的男子注視着她。
明扶溫本是想出來走走,卻不想被這桃林的香氣吸引,走近一看便瞧見了這樣一幅美好的畫卷。
美人身着粉嫩的衣衫,手上的髮飾卻略顯得沉重莊嚴,與這個場景十分不符,她輕輕將桃樹當做了枕頭,面色悽苦卻又不失清美的模樣觸動了明扶溫心中的某處。
只聽她自言自語,又像是與桃樹交談着,聽着她前言不搭後語的調子,明扶溫忽然笑了笑。這笑不像是平時,不達眼底。這笑更像是桃花,魅人心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