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聲轔轔,馬聲蕭蕭,崎嶇古道上,白國的軍隊浩浩蕩蕩行進着。
此次出兵萬水國,一戰未打,便無功而返,軍士們多少有些懶憊,所以行軍有些緩慢。
出兵時,白且隨跨着千里名駒,回程時卻與明藥一同坐在了馬車內。他是行軍打仗慣了的,此時坐在車子裡,便覺四下憋悶,不由掀起簾子,隨時向外望着。
明藥見他如此,不由道:“你若坐不慣馬車,只管出去騎馬好了。”
白且隨收回掀簾的手,端正坐好,偏頭望着明藥,冷哼道:“怎麼?和我呆在一處,就叫你這麼厭煩,恨不能趕我走?”
白國地處南方,四季如春,平日裡明藥見白且隨,都是輕薄衣衫,顯得長身玉立,風度翩然,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清貴公子。如今來到萬水國,他亦披着玄狐大氅,襯着清俊冷毅的一張面孔,有幾分陌生的雍容華貴之態。
他的口氣亦是陌生的。
從前,他待她總是淡淡的,如今雖仍是淡漠,卻有幾分故意賭氣的模樣。
明藥略有詫異,緩緩道:“我是替你考慮,你若不領情便罷了,要怎樣都隨你。”
“替我考慮?”白且隨突然生出幾分薄怒,捏住她下巴,沉聲道,“你若當真替我考慮,方纔說什麼不跟我回白國的話?當着白國數十萬將士,你竟敢那樣說,是要將我置於何地?置白國於何地?”
他的力氣並不大,明藥一偏頭便躲開他的手,淡然說:“我的心思,殿下一直明白,從不在白國的皇宮裡。而殿下的心思,在白國的天下,也從不在我身上。既然如此,殿下何必執意要將我帶回去?”
計劃了那樣久,準備了那樣久,她替閔蕭邪煉藥,她在萬水國宮中與衆嬪妃周旋,好容易快到脫身的時候,誰知會發生這樣的變故?
眼看着外頭風景漸漸熟悉,又要踏入白國故地,明藥心中到底是不甘,說了這些話出來。
白且隨聞言,一雙鳳眼狠狠一眯,只恨不得將她的心剖出來瞧一瞧,到底是不是殷殷赤紅,她怎會如此冷情?
身爲他的太子妃,如此冷淡地說出,她的心不在白國皇宮;而她在目睹他爲了她,不惜許下十年不與萬水國交兵的諾言後,怎麼還會覺得他的心不在她身上?
心中憤懣無限,偏又沒法問出口。
他白且隨亦是萬分驕傲的人,爲了她,能做不能做的都已做了,難道還要他苦口婆心再向她解釋,再表明真心?
他做不到。
從前都是女人處處揣摩他心思,他幾時會哄人?
此時此刻,見明藥一臉冷若冰霜,他亦冷哼道:“是啊,我明白,我全都明白。你的心思不在我身上,我的心思也不在你身上。可我偏要帶你回白國,偏要拘着你!”
“你!”明藥怒聲問,“你何苦這樣?”
白且隨漫聲道:“本宮是一國儲君,自然是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白且隨!”明藥難忍心頭鬱憤,厲聲叫他名字。
白且隨聽了,倒勾起脣角略笑了一笑。
明藥平日對他冷淡慣了,此時疾言厲色地喊他名字,雖是恨意滿滿,也總比滿不在乎要強。他有些悲哀地想着,若是得不到她的愛,得到她的怨、她的恨,這樣也是好的。好歹,這也算是佔據了她的心。
他緩聲笑道:“知道你恨我,可再恨,你也是我的太子妃,將來還要做我的皇后,一輩子陪着我,一輩子留在白國皇宮裡。明藥,若我不放你走,你此生此世,休想離開我的身邊。”
一生一世的承諾,用這樣的方式許下,明藥不懂,白且隨話音落去,自己也隱約覺得無比可笑。
兩人話不投機,明藥不再回答,便這般沉默下來。
暮色四合,天色越來越暗,明藥從車簾的縫隙裡,看到暗紅的落日漸漸消失在遠山之下,整顆心也彷彿暗了下來。
若當真如白且隨所言,從東宮到皇宮,她將一輩子戴着那黃金的枷鎖,被困在亭臺高牆之間,與籠中鳥有什麼分別?
當年在明國宮中,她親眼見了那樣多的白頭宮女,見了年老色衰恩愛弛的后妃,哪怕身份再尊貴,也活得如同行屍走肉,哪裡有半分人氣?
她不要那樣活着。
眸中倏然閃過一道堅決的光芒,白且隨本就一直盯着她,這片刻異樣目光也被他收進眼底。他只道:“你不要打什麼歪主意,這裡千軍萬馬都是我白國將士,你若想逃跑,本分可能都沒有。”
此時的境況,明藥心裡十分明白,若硬要逃離,的確是無半分勝算。
但如果……
她悄悄望一眼白且隨,如果他能失去意識,昏睡一晚,那麼趁着夜色,她作男裝打扮,或許能從這千軍萬馬中逃脫而出。
一念及此,心頭閃過一絲希望,身子卻輕輕瑟縮了一下,低聲道:“放心吧,我沒那麼傻,這時候要逃,即便逃走了,置身荒郊野外,我也沒法活下去。”
白且隨道:“算你聰明。”又見她微微發抖,不由問,“你覺得冷?”
軍隊行進了一日,還未走出萬水國境,仍處在北地寒潮之中。
白日裡有日光照耀,尚不覺得,到了此時,夜幕降臨,寒風瑟瑟,便真的有了幾分清冷。
明藥點了點頭,道:“是有些涼了。”
白且隨垂眸看她,身上白色紗衣單薄,難怪畏寒。他遲疑片刻,方解了頸間的抽繩,脫下自己的玄狐披風,向她身上一拋,故作冷漠道:“冷便將這個披上。”
他身爲太子,從未服侍過人,此時明明是溫柔好心,卻也被他做得十分別扭。
那披風上猶帶着他的體溫,還有淡淡的龍涎香味兒,明藥拿在手上,只覺衣衫寬大,她隨手向身上一遮,便如同棉被一般,安穩替她擋風。
白且隨斜她一眼,不悅道:“既然冷,便乖乖將衣服穿好,這樣隨手一蓋,能當什麼事?”
明藥只道:“這樣已經暖了許多。”
見她不肯穿自己的衣服,白且隨心頭又是不悅,強行拉了她起來,將披風繞過她後背,細細將她裹好。動作明明溫柔至極,神情卻是故作不耐,替她穿好之後,方哼了一聲,冷冷道:“就該讓你凍着纔好!”
不知爲何,此時的他,卻讓明藥心頭一暖。
有那麼一個瞬間,她幾乎真的想要留下來。
可再轉念一想,想着她心心念唸的自在生活,想着白且隨從前對她的種種,她終是一咬牙,從懷中悄悄摸出一隻小瓶。
那瓶中盛的本是迷藥,不必服用,只將瓶蓋打開,讓藥物氣息薰在衣服上。人穿了這衣服,吸入藥物殘味漸多,不一會兒便會昏昏睡去。
明藥自己悄悄用瞭解藥,自然是無礙。
待到天色黑透,大軍停下來紮營,他們二人也下馬車要到帳篷內歇息。
下車之後,明藥便將他披風解開,遞過去道:“還你吧。”
白且隨瞟她一眼,只道:“外頭更冷,你且穿着吧。”
明藥卻道:“外頭將士都看着呢,我若穿你的衣服,叫人家怎麼想?”言畢,微微低頭,倒是一副嬌羞的模樣。
這低眉順眼的樣子,叫白且隨心頭一動,想着本朝男女大防甚重,他與明藥雖是夫妻,但共穿一件衣衫,也是不好。他輕輕一笑,便接了那大氅自己披上,猶怕她受了風寒,手臂將她一攬,直接擁着她進了營帳。
入帳之後,他本欲處理一些公務,但不知爲何,睏意越來越重,簡直抵擋不住。最後,他吩咐了秦安兩句,便倒頭沉沉睡去了。
明藥與他同在一間營帳內,見他睡得熟了,呼吸平穩,便悄悄換了他的衣裳。雖是寬大,但她將袖釦褲腳都紮緊了,又仗着夜色昏暗,想來外頭人必瞧不出異樣。
她走到白且隨榻前,低低喚了兩聲,見他毫無反應,這才輕手輕腳出了營帳。
外頭一些士兵正列隊巡邏,她小心避開,徑直向外奔去。可方跑出十幾步遠,未被士兵攔住,卻將一個黑衣人突然從暗影中竄出,橫着一條手臂便擋住了她的去路。
那黑衣人周身遍佈狠厲之氣,明藥心頭一凜,又不敢張揚,便低聲喝問:“你是什麼人?”
黑衣人不發一言,出手便是狠招,連連向她攻去。
明藥此時還想着要逃走,生怕招來士兵將領,不敢發一聲,只無奈與他纏鬥起來。她雖武功不俗,但此人招招致命,又不像她有所顧忌,很快便逼得她節節敗退。
眼看着要失手於他,她想着性命要緊,終於揚聲喊道:“來人!有刺客!”
平日裡,白且隨休息最是警醒,但凡有些風吹草動,他馬上便能醒來。今日因中了迷藥,睡得太沉,便連明藥的揚聲呼救都沒有聽見。
好在秦安的營帳就在白且隨一旁,他聽了聲響,立刻起身而出,帶了一隊士兵過來,見一瘦小男子正與一黑衣人交戰,心中詫然,仔細一瞧,方看出那瘦弱男子正是女扮男裝的太子妃。
此危機時分,秦安也顧不得問明藥爲何身穿男裝,見她已落了下風,便拔刀向那黑衣人攻打而去。
黑衣人見自己已被白國士兵們團團圍住,又見秦安出手不俗,心知若是硬拼,定走不出這白軍大營。他一邊思忖,一邊還要應付明藥招式,突然心頭一動,將明藥招式化去,一條手臂將她一攬,便卡住她咽喉,將她禁錮在了自己懷中。
明藥被他勒得喉嚨發痛,不由低低呻吟了一聲,秦安見狀,立刻吩咐手下士兵停手,他揚聲喊道:“何人如此大膽!快快放開我們太子妃!”
那人冷聲道:“你們先散開,不然,我馬上殺了她。”
秦安猶豫片刻,見他抽刀橫在了明藥脖子上,當機立斷道:“散開,都給我散開!”
士兵們聞言,紛紛散開。
因那人制住了明藥,大家不敢輕舉妄動,散開之後,他腳下一蹬,運起輕功便挾持着明藥向暗處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