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葉知秋第二天清早帶了銷售經理匆匆趕往B市,她頭晚失眠,雖然化了妝,仍然看得出臉色不好。上車後,葉知秋坐在後座,本來她早已經習慣出差奔波,一般能在車上補眠,但她閉上眼睛,昨晚在茶樓的情景就不免盤桓腦海了。

事實上,昨晚接下來他們交談得並不多。她好半天才從失語狀態中恢復過來:“我……確實很榮幸,可是抱歉,曾總,我有男朋友了,目前我們相處得很好,所以我沒辦法再考慮您的這個提議。”

曾誠並不爲這個拒絕所動,他保持着語氣溫和,條理清晰:“你們交往沒多久吧,去年年底你才和男朋友分手,又換了一個讓你忙得大概喘不過氣來的工作。你這樣認真的個性,和任何人重新開始都會用一個長時間來下決心,我想你和他,應該遠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她再度啞然,曾誠的確很瞭解她,然而知她如曾誠,大概也不可能理解分手的絕望、分手後的孤獨和新工作的壓力對她的影響。她怎麼才能解釋清楚,在她幾乎已經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一個男人以不容拒絕的姿態佔據了她的心,雖然她對這樣的佔據會持續多久毫無把握。

“我當然也可以老起面皮來一步步追求你,不至於弄得你這麼意外,知秋。可是我才離婚,你又一向潔身自好,太愛惜自己的名聲,肯定不願意成爲別人議論的對象。所以我直接把我的底牌給你看,你不用馬上答覆我,我可以給你足夠的時間作選擇。”

“可這不是一個花時間想想就能做的選擇啊。”面前的男人聲音平和,耳邊的古箏樂聲如行雲流水,她卻有點急了,“我怎麼可能把您列成我的選擇……”她懊惱地打住,自知這話說得很有歧義。

他清瘦的面孔上神情始終平靜,甚至略帶點自嘲地笑,“春節時我給你短信記得嗎?當然,你值得更好的。象我這樣大你九歲,又有過一次失敗婚姻的男人,對你也真說不上是什麼好的選擇。但這麼多年來,你是唯一讓我心動的女孩子。我沒有更多的東西可以給你,只能把我的尊重和誠意先放到你面前。”

葉知秋驀地擡起了眼睛:“曾總,我自認從來沒讓自己攪進人家的婚姻裡面,更不敢承擔讓人婚姻失敗的罪名。”

“你甚至連要籌錢和男朋友徹底分手都不肯跟我說,又怎麼會和我的婚姻破裂有關係。我和易昕,是另一件事了,她可能有很多理由不原諒我,但她和我一樣清楚,我們從去年開始商量離婚,不是因爲你或者其他女人。”

“我必須說一聲謝謝,曾總。對一個女人來說,求婚意味的誠意我很清楚,尤其這份誠意來自我一向敬重的您。可是,甚至連婚姻也不能保證兩個人走到永遠,我和您一樣,都親身經歷見證了這一點。所以,如果僅僅只是一個婚姻,對我的吸引力並不大。”

曾誠臉上的笑含了一點苦澀意味:“你一向坦蕩,知秋,讓我自慚。不過我沒辦法對着你檢討自己的上一次婚姻,保持沉默至少是對從前過往的一種尊重。的確,婚姻也保證不了天長地久,生活中變數太多,有時你以爲會永遠陪你走下去的那個人,居然只能陪你一段路。可是一輩子那麼長,我們大概總有一點對永遠的奢望,如果從此就對下一段路沒了信心,你會錯過很多。”

葉知秋一下沉默了,茶藝師過來加茶,新添的茶水溫度透過小小的白色骨瓷茶杯傳到她手指上,她無意識地轉動着茶杯。

“我希望我是那個陪你走下一段路的人,我也希望那段路能長到永遠。不過,在你眼裡,我以前是老闆,現在只是前任老闆,大概連朋友都很難說得上,我們沒法有一個從容的開始,這個希望來得有點一廂情願。選擇的權利在你手裡,回去以後,我不會違揹你的意願來打擾你。你只管做你該做的選擇,我只想讓你知道,我會無條件接受你的決定。”

曾誠當然不是頭一個向她求婚的人,也不是頭一個向她許諾永遠的人。她無意拿他和範安民比較,卻悲哀地現,收到上一個關於婚姻的承諾時,她是毫無保留相信永遠的;而到了今天,曾誠的求婚她並不動心,可是聽到永遠,她仍然會心跳加快。

她不用睜開眼睛,也知道此刻高公路旁邊的田野,廣袤而青翠地延伸到遠方,正是春色明媚的時節。從開始做銷售起,她無數次出差,從飛機、火車、汽車打量一掠而過的四季,對於不同的風景全然麻木,最初奔向異地旅程的興奮早不復存在。她的身邊有時坐着同事,更多的時候是陌生人,她已經習慣爲了工作獨自上路,負責自己的行程安排、行李和安全。

可是真的做好了準備,有人同行就開心同行,無人同行也不強求,再不要求一個承諾嗎?她接受許至恆的追求,頭一次放棄自己凡事思慮的強迫症,並不問明天的安排,只滿足於享受眼前歡娛。

她以爲自己已經和現實達成了妥協,不再要求天長地久。然而曾誠的話到底觸動了她,她明白自己可以控制自己做到行爲灑脫,卻遠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底那點小小期待。

她只能命令自己暫時不要再想這事,強打精神辦完事,從B市趕回省城,繼續着訂貨會前緊張的準備工作。

週五下班後照例是參加公司例會,近一年來少在公司露面的老闆沈家興居然也過來了。葉知秋進會議室時,只聽沈家興正訓斥着沈小娜:“你媽說你這段時間完全沒好好上班,每個週六更是人影不見。坐着設計總監的位置,總該進入角色好好做點正事吧。”

沈小娜懶洋洋說:“我在廣告公司配合製作產品畫冊好不好,怎麼不叫做正事了。再說了,週六本來是法定休息時間,不應該上班的,幹嘛偏要把我叫過來。你們當心,遲早會有員工告到勞動局去的。”

旁邊員工都做眼觀鼻鼻觀口目不斜視狀,沈家興氣得夠嗆,卻也不好作,的確已經有車間員工去勞動局監察大隊反映了信和時加班、加班工資不足額的情況,劉玉蘋花了好大勁才把這事擺平。

葉知秋暗暗好笑,她已經明確跟劉玉蘋提了出來,希望以後週末休息,真有工作需要加班再說,劉玉蘋一臉不悅,可也答應考慮,此時沈小娜倒真是說得直截了當。

她和沈家興、劉玉蘋打了招呼,坐到自己位置,會議開始,各部門經理循例彙報各自工作,然後彙總下週訂貨會的準備情況。最後沈家興講話,他先肯定了近一段時間信和的工作,指出生產和設計管理得到了加強,銷售有了一個可喜的改觀。葉知秋隱隱有不祥預感,果然他接着宣佈,馬上要召開的訂貨會,希望改變一下銷售政策,代理商、經銷商一律必須付5o%現金訂貨。

衆人好象全被他講的話驚住了。葉知秋頓時頭痛,信和以往的規定是訂貨只須付象徵性訂金,到正式下單貨時補足貨款。象沈家興這樣的做法,不是沒有服裝公司採用,她清楚知道索美對代理商的要求來得更爲嚴苛,預付款比例也更高。然而信和連續兩年代理商呈流失狀態,她上任以後,做的大部分工作就是希望此次訂貨會挽回頹勢,如果在距離訂貨會不過一週的時間貿然出臺新政策,恐怕她的努力就大半白費了。想到這裡,她止不住心頭冷。

她和其他幾個部門經理一樣看向劉玉蘋,劉玉蘋嘴脣緊抿,沒什麼表情,而沈家興這樣的語氣,顯然也不是一個和大家商量的意思,儼然就是照此執行了。聯想起那天西門對她講的關於沈家興拿地的小道消息,葉知秋只能保持沉默。好在沈家興講完以後,接了個電話,匆匆走了。

大家全保持着沉默,沒人打算率先講出自己看法,沈小娜不耐煩地說:“沒什麼事了吧,我也走了啊,這其實和我根本沒什麼關係呀。”

劉玉蘋只能對着這個寶貝女兒長嘆:“小娜,你和葉總留下,其他人回去好好考慮一下這件事。”

衆人起身出去,劉玉蘋看向葉知秋:“小葉,不妨直說。”

“我希望關於銷售政策的任何變動,都能和我這個負責銷售的人有一個事先的溝通。沈總這個說法如果必須執行,那我保留看法,無話可說。如果可以商議,那我坦白講,我不贊成。理由相信劉總你比我更清楚。”

沈小娜瞪大眼睛看她:“秋秋,我覺得我爸爸沒說錯呀,打款訂貨多有保障,也可以有效減少盲目下單跟退換貨。”

“這樣做的前提是代理經銷網絡經過至少兩個季度的考驗已經健全,而且對新一季產品的銷售至少有8o%的把握。我的銷售部門目前沒有達到這個要求,小娜,你覺得設計部門達到了嗎?”

沈小娜這才恍然,她根本差遣不動幾位設計師,路易心心念唸的全是新品牌的籌備,和那幾個設計師時有矛盾,動不動就告到她這裡,讓她頭大。而這段時間她常泡在戴維凡的廣告公司,醉翁之意當然不在畫冊,談到產品,她只能心虛。

劉玉蘋這幾年獨自支撐着公司的運作,自然明白葉知秋說得有理。本來她一向頗爲強悍,從來說一不二,可是沈家興這兩年房地產做得順風順水,氣焰日見高漲,而談及信和不大景氣的現狀,她自覺氣短。此時先生突然提出需要大量現金,她竟然沒辦法直接拒絕。眼見女兒差不多一點忙也幫不上,而葉知秋話說得清楚,但也絕不可能插手這件事,重擔仍然落在自己一個人身上,一時有些心灰意冷,只擺一下手:“我知道了,這件事當然還沒最後決定,你們出去吧。”

走到外面,沈小娜還是一臉懵懂,拎了包就打算走人,葉知秋嘆氣,只能叫住她:“你覺得你媽的處境爲難嗎?”

“她在家在公司都跟小型上帝似的,有啥爲難的呀。”

葉知秋無可奈何:“我不打算插手你的家事,但沈總的這個建議,確實會讓你媽、讓公司的下一季銷售面臨考驗,很難說現在的信和經得起這個考驗,相比之下我的爲難倒在其次了。你是設計總監,不管你對這個頭銜有什麼看法,可是該負的責任最好還負起來。”

“你的意思是我該反對?”

“你和你媽媽好好談一下吧,她當小型上帝可能最大的壞處就是幫你把風雨都擋過去了。”葉知秋只能言盡於此了。

已經快八點了,每次會都開得如此冗長沒效率,她厭煩地想,而且每次都會出現一個或者幾個讓她頭痛的問題。外面不知什麼時候起下起了小雨,她打車回自己租住的大廈,匆匆往裡面走,卻赫然現範安民站在大廈門口,她詫異又煩惱地看着他:“你又來幹什麼?”

範安民臉色蒼白地看着她:“對不起。”

“又來了。”她簡直不知道說什麼了,“你別出現在我面前就是對得起我了。”

範安民苦笑,指向她身後:“那個,真的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才知道,剛纔找他們交涉了半天,廣告公司說收了錢,恐怕得連放一週。”

葉知秋回頭,透過雨絲,只見馬路斜對面一座大廈上巨大的Led屏上正放着一對新人穿婚紗在海灘拍照的各種場面,藍天、白雲、碧海再加上飛揚的婚紗,色調十分明麗,正是範安民和方文靜。畫面一轉,一行大大的英文伴隨着鮮花出現在屏幕上面旁邊兩個過路女孩撐傘駐足觀看,同時羨慕地輕嘆:“太浪漫了。”

接下來是一支葉知秋已經看習慣了的洋酒廣告。她驚得目瞪口呆:“我早晚會被你們弄出受迫害妄想來的,這又是什麼噱頭?”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她……家裡給安排了這個。”

面前是本市主幹道,這塊Led屏十分醒目,平時滾動播放各類廣告和宣傳片,葉知秋覈准過銷售廣告費用,知道要到這上面連播一週是筆不小的開支。她慢慢回頭看着範安民:“特意安排在這裡播,是專門給我看的嘍,很看得起我呀。”她放聲大笑,“很精彩,很有創意,很費苦心,很……”她一時說不下去了,只能閉上嘴緊緊咬住了牙。

“你別跟她計較,她只是孩子氣,沒安全感,有時會做些很離譜沒意義的事情,”範安民長嘆一聲,神情疲憊,“當然,我又在做多餘的道歉和解釋。你不會和她計較的,就算是我,你也眼都不眨不計較了。”

葉知秋突然怒氣迸了,她啞着嗓子說:“有時我覺得不計較的人確實是活該倒黴,別人會把所有該她承受的、不該她承受的全老實不客氣壓到她身上來,而且覺得很當然。你們這算幹什麼?幹嘛不乾脆拍點限制級小電影來放呀,不是可以更好地滿足你們的表演慾嗎?”

範安民也一下咬緊了牙:“不是你想的那樣,秋秋,拍這些,我以爲只是婚禮上放的。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會幹這種事,再說什麼也是多餘了。記得我跟你說過不需要你原諒嗎?對,不需要了,原諒對我沒意義。我只能走自己選的那條路了。我以後會約束她,保證再不來打擾你。”

葉知秋回頭看他,他仍然是那個五官俊秀的男人,從前他做着外企單純的技術工作,一直保留着幾分學生氣息,笑容陽光開朗帶着點孩子氣,現在燈光變幻下,他面色陰鬱冷漠。她驀地意識到,此時她看他如看一個行爲奇怪的陌生人,方纔鬱積只欲脫口而出的那些話頓時消散了。她對自己說:誰還用去弄明白陌生人的行爲。

她突然沒了任何怒意,只冷冷地說:“你的保證一文不值,可是我也希望你記住你的保證。大家是路人,保持路人該有的禮貌就行了,不要相互打擾。”

她繞過他,大步走進大廈,回自己小屋,洗頭洗澡,然後從冰箱裡拿出百利甜酒,給自己倒了大半杯,坐到沙上,一邊喝酒一邊打開筆記本,準備再次對照經銷商資料,評估一下沈家興今天宣佈的新政策可能帶來的影響。可是房間門窗緊閉,氣悶異常,她的心情到底難以平靜。

她放下筆記本,喝了一大口酒,走到小陽臺打開門,輕風帶着雨絲迎面吹來,她低下頭,從27樓看去,那塊Led屏只見光影閃動,並不能看清畫面。她告訴自己,人家愛怎麼花她的錢,跟你根本沒有關係,只是一個有錢又有點病態的女孩子無聊的炫耀罷了。

然而,她卻實在無法讓自己泰然自若下來。那一行英文在她眼前明明白白閃爍對未來有這樣的信心,拿出來炫耀一下也是值得的吧。

可是誰是陪你走下一段路的那個人,誰會陪你到永遠。涼涼雨水打在她有點燙的面孔上,她苦笑着想,這樣折磨自己,實在是毫無意義。

自從接到曾誠那個突如其來的求婚後,她連日意志緊繃,已經幾天沒有睡好,今天公司例會更讓她苦惱,似乎有點不堪這樣最後一根稻草壓上去。她退回房間,用力關上門,迅換了衣服,拎起皮包乘電梯下樓出門。下一次愛情來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