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敗接受剷除黑殺任務已過了兩個月。
已是春回大地之時。
回雁樓,是蜀中名樓。
雕樑畫棟、文人墨寶、天子真跡,應有盡有。
能將回雁樓包下來,這主人的本事倒真是不小。
如劍插入雲霄之中,樓身從下往上有一些收縮,形似塔形建築。
此刻,最頂層擺放着一張木桌,桌子上是各種名貴的菜餚,各地的佳釀。
從這裡,可以俯瞰蒼茫大地,平視浮雲,與日等高。
名爲回雁樓,字面意思就是大雁飛來也得回頭,極言其樓之高,氣勢之不凡。
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
桌子旁邊擺放了五張坐椅,此刻已坐了四人。
客人似乎已到齊了——
一個道士,服飾不淨,沾着紅紅黃黃的色彩,斜飛入鬢角的長眉顯得氣勢頗爲激昂,想來必是少年得志的英雄人物。道士正是天道子,遊歷四方,仗劍除惡,太極門棄他,他不棄自己,不棄天下。
旁邊是一個狼頭人,一對尖利的狼牙如掛在脣邊的彎刀,寒光閃爍,灰藍色的眼睛滾圓微凸,相貌怕人。正是狼人辰狼,被神魔共同詛咒,被天地共同拋棄,獨孤敗不棄他,他最終在飄香谷當起了看門狼,誠心想要做一些好事。狼人所行有目共睹,是以也沒有人再來找他清算以前濫殺的宿債。
狼人身旁是十六七歲的姑娘,嬌俏可愛,粉紅衣裙,正是燕夕。她此刻的表情是努力抿緊嘴脣,眼中淚光盈盈,似乎在拼命忍住哭泣嗚咽。
燕夕身旁是衣冠楚楚的青年,口闊鼻高,眼蘊精光,看來是溫雅謙沖的君子,可兩條粗眉間的微微皺紋令他別有一種威嚴之色。這人正是謝蒼生。
他們並不是朋友,但聚在了一起,原因只有一個,他們都與獨孤敗有關,是獨孤敗關心的而且也關心獨孤敗的人。
他們都收到同一個訊息,所以在三日內越過千山萬水,趕到了回雁樓。
眼前是美味的佳餚和香醇的美酒,但他們的神色看起來並不是想要享用美食。
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他們的憂心忡忡。
沉默,別樣的壓抑。
燕夕最先打破了僵局,小聲問道:“謝師伯,你說七殺姐姐給我們的消息會是真的麼?”
謝蒼生手裡扭着空空的酒杯,聽到這話,手裡忍不住加勁,“啪”的一聲捏碎了瓷杯,碎片將手指切出了血,可他仍渾然未覺般說道:“我希望不是真的,可是……”
他沒有再說下去。
燕夕忍不住追問:“可是什麼?”
天道子替他回答道:“可是消息既然是那個女人傳出的,想必也假不到哪裡去!”
說話時他手臂上的青筋暴起,運控物決將腳邊的酒罈抓入手上,然後用力擲出高樓之外。
他似乎有着說不出的情緒想要發泄,便遷怒於這小小酒罈之上。
數息之後,“蓬”的一聲,酒罈砸在地面的聲音經過這麼高的距離傳來,已是微小至極很不清晰。
衆人之所以能聽得清細微的聲音,是因爲沒有一個人不正沉默着。
狼人緩緩地將目光從腳下移到樓外的雲朵之上,堅定地說道:“師父不會死……”
謝蒼生重重地嘆氣,似乎很惋惜一般。
燕夕的眼角溢出了點點淚水,但又很快地擦乾,想要說幾句吉利的話,可是話到嘴邊又覺得鼻子發
酸,硬是出不了聲。
天道子一下子跳起,踢翻座椅,叫道:“七殺女約我們來,怎麼還不現身?道爺從沒有等一個人等過如此之久,連等那混蛋都沒有等過這麼久過!”
只有謝蒼生極沉得住氣,耳朵微微一動,凝神靜聽,遠處有破空之聲隱約而來,當下說道:“來了!”
刷刷!
似有疾風掠過。
七殺女出現在那裡,身後跟着一個黑袍人。
七殺女仍是一身如血的紅衣,脖子上掛着一塊鴿卵大小的藍絨晶。她身後的黑袍人則是全身籠罩在寬大的黑袍內,看不見樣貌。
“七殺女,你說獨孤敗已死,到底是什麼意思?”天道子一下子跳到七殺女面前。
七殺女神色冷漠,說道:“我沒什麼意思。只不過念在我和他一起執行任務,我纔將他的死訊帶給你們。你們信也好,不信也罷!”
“不信!就算你殺了道爺,道爺也不會信!”天道子明顯是一副要打架的樣子,眼睛掃向謝蒼生,接着問道,“謝兄弟,你怎麼看?”
“這……”謝蒼生沉吟不語。
燕夕也離開坐席,來到七殺女的身前,拉住她的手,含淚道:“七殺姐姐,你是在嚇我們是不是?師父不會死的,不會的……”
七殺女重重甩開燕夕的手,冷聲道:“這裡沒有你的姐姐,你要哭就給我到一邊去!”
她的聲音殺氣畢露,毫無半點女子的溫柔婉約。
燕夕的淚水嘩嘩地流下,果然走到了一邊去。
狼人見到此情形,起身離座,走上前兩步,似乎想要安慰燕夕,但又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又默默退回去坐下了。
久不作聲的謝蒼生忽然發言:“你說二弟已死,這未免太過震撼!普天之下,能殺死我二弟的人,恐怕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天道子也放聲笑道:“不錯,真神殺不死他,古魔殺不死他,連冥界十皇聯手也不是他對手,魔界大軍也被他一人挫敗,沒有人能殺得死他!”
燕夕也停止垂淚,眼裡放出了光亮,說道:“對,師父是不會被殺死的!”
七殺女不屑地笑道:“你們對他的信心簡直就是盲目無理!你們若想知道獨孤敗是如何死法,不妨問問我身後的人。他現在雖然看不見,但他卻還可以聞到獨孤敗的血腥,摸到獨孤敗的屍體!”
說罷,她微微一動,又如疾電一掠,不見了蹤影。
那黑袍人緩緩地移動腳步,徑直朝着木桌撞去,似乎眼睛看不見一般。
——他現在雖然看不見,但他卻還可以聞到獨孤敗的血腥,摸到獨孤敗的屍體!
他的眼睛想必已瞎了。
天道子最先反應過來,大袖一拂,一張椅子便轉到了黑袍人的身後,然後道:“坐!”
黑袍人緩緩地坐下,然後緩緩地揭開了罩住面部的連袍的黑帽。
燕夕、天道子、謝蒼生、狼人齊聲驚呼。
這人竟是個和尚,慧能和尚!
他的眼眶是一堆腐肉,細細血絲如蛛網蔓延。雙目被活生生地剜去了!
天道子大急,叫道:“和尚,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失明的慧能顯得很平靜,淡淡地道:“和尚只是看不見了而已,混蛋卻是連呼吸都已不能!”
如果說別人說獨孤敗死了是騙人,但這話從慧能口中說出,就不得不令人信服了。
天道子繼續問道:“毀掉
你眼睛的跟殺他的是不是同一人?那個人是誰?”
慧能道:“和尚的眼睛是自己毀的,殺獨孤敗的那個人和尚卻不能說!”
“不能說?”天道子眼睛瞪圓了,似乎要想從慧能頭上找出兩隻角一樣。
“呵呵,哈哈!”一旁的謝蒼生忽然大笑。
“你笑什麼?”燕夕不由得現出厭惡之色,你二弟都死了你還笑得出來!
謝蒼生道:“慧能大師是怕了那惡賊,不敢說而已,我二弟算是交錯了朋友!”
“姓謝的,你說什麼!”天道子凌厲的目光射向謝蒼生,恨不得要上來搏命一樣,“和尚跟混蛋的交情不會比你跟他的交情淺,他不說只不過是有難言之隱罷了!”
天道子又轉過頭,向慧能說道:“你可以不說出那個人,但你總得讓我們知道獨孤敗那混蛋是怎麼死的!”
慧能緩緩地提出一個問題:“你覺得要憑真本事,我們這裡的人加起來夠不夠在獨孤敗手裡走上一招?”
“不能!遠遠不能!”天道子向來心高氣傲,此刻卻顯得很是服氣。
慧能又問:“你覺得這樣一個獨孤敗,如果是憑真實本領,六界之內有誰能輕易地打敗他而且連半點動靜都不弄出來?”
天道子堅決地搖頭:“沒有人能!”
慧能又說道:“所以殺他的那個人並不是六界之中的至強者。”
“到底是誰?”天道子又忍不住再次問道,似乎把先前說的尊重慧能的意思不把人名說出來這一件事給忘了。
慧能道:“是一個女人!”
天道子不作聲了,燕夕、狼人、謝蒼生也都在心裡默默點頭。
獨孤敗生性機警,但對女人的防範從來不夠,所以曾多次栽在女人的手裡。
天道子還要問個究竟:“色鬼混蛋是中過女人的招不假,可是之前仍沒有一個女人能殺死他!”
——言下之意是在問這個女人到底憑藉什麼樣的本領能夠殺得了獨孤敗。
慧能道:“只因爲以前那些女人不懂得怎麼利用最好的機會而已。”
“最好的機會?”
“最好的機會就是跟混蛋一起躺在牀上,乘他意亂情迷魂飛天外慾仙欲死的時候忽然下手!”
天道子又不說話了。
他知道這種方法要殺死任何人都是可能的,要殺死獨孤敗就更加容易了。
已沒有人再會懷疑獨孤敗的死活。
天道子還有疑問:“他的屍身在哪裡?你可知道?”
慧能道:“名山。”
謝蒼生忍不住插口道:“我知道他正在對付黑殺,二弟的死是否跟黑殺有關?”
“黑殺,”慧能沉吟了片刻,才道,“絕不是黑殺,絕不!”
一行人跟着慧能上路了,他們的表情頹喪,但仍抱着一絲希望,只要沒見到屍體,就不能蓋棺定論。
獨孤敗本來就喜歡胡亂開玩笑,說不定這次是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呢!說不定還在某處偷笑着呢!
這樣的理由說服不了他們,但他們只有抱着這樣的希冀,纔敢去面對這一次跋涉。
跋涉的終點是名山,獨孤敗葬身之所。
名山的名字就叫做名山,但名氣一點也不大。所以說,名字顯得有名氣的通常是本身沒有名氣的,名字叫做不敗的未必就不會敗,名字叫做敗的未必就會敗——獨孤敗,真的已死?——死亡豈非也是失敗的一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