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燈
薛清瞧着雲頭底下遍佈亭臺樓閣,忍不住道:“二師兄……好大的家業。”
玉微側頭看了他片刻,嘆道:“我也許多年未曾來此,誰知道如今竟是這樣呢……已經與我全然無關了。阿清,咱們只管朝前面去就是了,你權當未曾看見這些人也無妨……玉虛宮你可還記得?這禁制是我當年親自佈下,咱們從這裡走。”
說罷,他伸手一拉,薛清被他大力帶得往旁側一傾,玉微手臂已經牢牢地箍住了腰間。薛清扭頭,纔要說話,卻只覺得眼前猛地光華一閃,一道刺目灼熱光線自上而下掃過全身,忍不住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睛,已經到了一處宮室之內。
上清的記憶裡也有玉虛宮,但是薛清是全然認不出眼前的這座宮室——比之當年,太過奢華,竟不似是修道者的居所了。
想起當年初到崑崙山上落腳的時候,兄弟三人只起了幾座淨舍,結廬而居。那時候還不知道外物對自身有什麼好處,大哥一心一意修行煉丹,他則貪於玩樂,若不是兩個哥哥催逼得緊,怕是要整日整日地遊蕩山間。
那時候剛剛離開不周山,還不明白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不明白貪婪和欺騙,也不明白弱肉強食,無慾無求,只隨本心——想想那時候的心境,其實竟然要比現在更貼近所謂先天之境,若能一直保持那樣的心境,即便沒有先天功德,斬三尸而成聖也並不難。
可惜,那樣的心境也很短暫吧……從第一次和兄長們一起遇險,後來一起出門尋寶,和人爭鬥,遇到了師尊之後,終於知道了爲什麼要修行,有了懵懵懂懂,卻又無比明確和遠大的目標,那就是成聖,再然後……
就連他自己也變了,更何論二師兄。二師兄最初改變,其實是爲了……保護那時候太過天真的他。
只不過,後來二師兄也忘記了最初的本心吧……薛清環視四周,默默嘆息。他記得,上清離開崑崙,去金鰲島的時候,崑崙山上還並沒有玉虛宮;後來來往數次,玉虛宮立起,卻也沒有如今的景象——直至那次衝突之後,一氣之下一走了之,玉虛宮也是純然神仙道場。
真不似如今,竟宛如人間帝王家——不,是比皇城之中,帝王宮室更奢華。
整座宮殿一個人都沒有,擡頭看正對着殿門的丹墀之上,一張雲牀懸浮在半空中,細看那雲牀,通體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上頭朵朵祥雲幾欲飛出——這應當是玉微的坐席。
自丹墀而下,兩側擺放着各類珍玩,寶瓶玉樹,各色靈寶法器,琳琅滿目。整座宮殿,牆壁支柱,都是以如今人間界早已絕跡的龍檀木建造,透着汩汩靈氣。只是這些都還算得上是尋常,惟獨一物,就連薛清也覺得不凡——在那穹頂之上,飄懸着一盞燈。
那盞燈形制如同一片蓮葉,圓形燈盞呈半透明狀,微微透着青碧色,波轉起伏,宛若水光瀲灩。中心處一點燈焰,發出金白色光芒,一絲火苗輕輕跳動燃燒,靜謐無聲。
燈火不過發出點點微光,可那金白色的光火卻照亮了整個玉虛宮。薛清瞧着光線延伸,若不是有禁制,崑崙山應當都在這燈的光毫之下。
這是件攻防一體的法寶,倒是跟混沌鍾一樣的用法,只是效果差了一籌。薛清又看了看那盞燈,心中忽地想到一物,卻不知是也不是。
才收回了視線,就聽旁邊玉微笑了笑,道:“阿清,你喜歡這燈麼?我早先就想過,把這盞燈送給你,如何?”
說罷,他也不等薛清回答,一招手,那荷葉燈就落下在他手上。玉微兩手捧着那燈,遞到薛清面前,薛清眨了眨眼,看着玉微誠懇的神情。
忽然就覺得,這位師兄有種炫耀一般的意思……爲什麼呢?分明是知道的,師兄其實是想討好,可心裡就是覺得不爽……
要是多瞧玉虛宮幾眼,二師兄是不是也要把它送出去?薛清扭頭,又去看擺放着的七寶珊瑚枝,口中道:“不必了。我也不是缺這些法寶,二師兄這燈,也不是尋常易得的東西,擺在玉虛宮裡正好,我不便奪人所愛。”
玉微嘆了一聲,仍舊捧着那燈,道:“這盞燈,我是早就想要給你的。”
停了停,直到薛清回頭看他,玉微才又道:“阿清,你還記得麼?先時三屆未分,大師兄道場中也有一盞燈,與這一盞乃是一陰一陽,只是先前大師兄僅僅得了那盞燈,後來我偶然覓着了這盞燈,合着那盞一道查看,才知道……它們都該是阿清你得了。”
又將那盞燈遞到了薛清面前,玉微道:“只可惜大師兄那盞燈,如今在三十三天外。阿清,大師兄也曾言道,那燈也是合該歸你,要你過去取,也正順便……和他敘話。”
聽他這麼說了,薛清並不理會他後頭的那些話,只從玉微前面的那幾句描述確定了剛纔的推斷——這盞燈,和大哥太清道人,太上老君八景宮中的那盞燈,都是先天火靈所化的先天燈火,其中的兩盞燈。
先天燈火共有四盞,分作陰陽生死,這盞玉虛宮燈是陽,大哥的八景宮燈是陰,妖族聖人女媧的媧皇宮中有盞寶蓮燈,乃是主生的燈火,另外就是二師兄門下叛徒,燃燈手中一盞靈柩燈,又叫做七寶琉璃燈,是主死。
這四盞燈都是先天靈寶,威力也非同小可,只是不論是兩位兄長,還是女媧聖人,妙用法寶無數,都用不着倚仗這先天燈火的力量,僅僅拿來作照明之用罷了,所以纔有“玉虛宮燈”、“八景宮燈”這樣隨意的名稱。惟獨靈柩燈,在棺材化形的燃燈手裡,一來合了他棺材本體的含義,二來燃燈也需藉助靈柩燈之能,反倒能夠得見先天靈寶的厲害。
薛清熟知這四盞燈,卻不是因爲燃燈多麼厲害,才入了他的耳。看到了這玉虛宮燈的時候,忽然間就有一句話猛地從腦海深處迸射出來——得了這四盞燈,誅仙劍陣便全矣。
這句話出現得突兀,似乎以前的記憶中並沒有,但薛清毫不懷疑,這是上清的意識,而不是被誰塞進了這句話。
想起了這句話,再看到那盞玉虛宮燈,就好像是求索多年的一個目標,終於得到了。一時間,他不由得伸手,從玉微手中接過了那盞蓮葉燈。
見他接過了燈,玉微面上浮現出笑意,輕聲道:“阿清,你可先收起來了。咱們往後殿去,我在這裡也安置了你的宮殿,你要瞧瞧麼?雖說……雖說當年自你走了之後,就沒有再回來,可我一直都想你能重回崑崙山,咱們還像當年一樣……”
薛清擡頭,看着玉微溫柔含情的眼睛,心裡突地一跳,驀地就問道:“大哥的宮殿在哪裡呢?我記得大哥當年種了一棵仙杏,不知還在嗎?”
玉微神色一怔,然後笑了笑,道:“自然還在的。仙杏是先天靈根,精華卻都在花果之中,我總不會將它砍了煉器,那纔是暴殄天物。只是仙杏三萬年開花,三萬年結果,咱們來得不巧,如今沒有杏子能吃——你該不會是饞嘴了,才特意問的?”
搖了搖頭,薛清道:“不是……如今不論是你,還是大哥,都不得出三十三天外,就算是你在這裡安置了宮室,仍舊如當年一般,也不可能……就連你自己,若非附身,怎麼能下界?這崑崙山也已經是崑崙派地界,不是當年三清道場了。”
說完之後,他也不知道自己說這些話是爲了什麼,又想要表達什麼意思。只是……他覺得看到玉微那樣的神情,心裡不太舒服。
相較於現在這樣,彼此溫和的相處,聽着他的軟語,薛清想,其實他們倆更適合橫眉冷對——對着彼此。
他並不想和玉微在一起,卻被玉微用擔憂用虧欠用情意黏在了身邊,更是被玉微帶到了這裡——但是,也僅僅是這裡了。他們該到此爲止了。
崑崙一行,除了得到了那盞玉虛宮燈,他其實並沒有因此就想起什麼——一如先前的預料。而即便得到了玉虛宮燈,實則也並沒有什麼用處。
集齊四盞先天燈火,也不是件容易事。即便八景宮燈可以從大哥那裡拿到,去媧皇宮可討要寶蓮燈,還有那靈柩燈,卻要怎麼拿到手?
燃燈如今已經投入了西方教,做了什麼過去佛,可即便他是玉清一脈叛徒,也輪不到薛清端着“清理門戶”藉口,來個殺人奪寶。
他又實則算是個後輩,薛清若真的除掉了燃燈,得了他的靈柩燈,少不得要落下以大欺小、貪圖靈寶的名聲,麪皮上難看。
再者,就算是集齊了四盞燈,又能如何?那四盞燈能補全誅仙劍陣不錯,可如今他手上又沒有誅仙劍陣,要怎麼個補全法?
且身在人間界,即便有第一殺伐之陣,又有誰能夠配讓他佈下此陣,去對付那人?非四聖齊至不得破的誅仙劍陣,在這靈氣稀薄,脆弱無比,修道之士勢微的人間界,根本就無用武之處。人間界哪裡能有一個禁得起他一根指頭的修道者呢?
若是回到了三十三天外,與其他聖人爭鬥……呵,到時候不等他佈陣,道祖就必定要前來阻止。三十三天外已經是最後的混沌淨世了,就算他是道祖親傳入室弟子,也不可能得此縱容,在三十三天外肆意橫行。
這麼一想,來崑崙山走這一趟,還真是毫無意義,只是徒然聽玉微多說了些曖昧不明的話,費心揣測他的謀算罷了……薛清略笑了笑,擡頭看着玉微道:“二師兄,送君千里,終有一別,我也將你送到了這裡——若我所料不錯,你便要自此回三十三天外吧?”
玉微靜默片刻,嘆道:“阿清,你真不願和我一道回去?大師兄也……也等你回去。”
薛清不答,只搖了搖頭。玉微伸出手,拉住他手臂,道:“隨我回去吧……阿清,這裡終究不是你我應該久留的地方。你……我等了這麼許久,難道你真忍心這樣匆匆幾日,便又分開?阿清,你若隨我回去,原先的所有事情,我全數都告訴你……毫不隱瞞!”
好奇心是有的,可如果真的回去,怕是纔會後悔吧……到時候可就不能再重回人間界,三十三天外,除了混沌就只有破開虛空,建立起的聖人道場,真是躲也沒地方躲。
還是遵從身體的意志,不受玉微的誘惑比較好。薛清朝玉微一笑,道:“二師兄,今日一別,後會有期。”
瞧他這樣子,玉微自然也明白薛清是不爲所動,嘆了口氣,道:“我竟後悔帶你來了這裡……一入崑崙,再想出山,便不能夠了……聖人終究不能出三十三天外!原本還能夠再在這人間界停留些時日,也能陪你往別處走走……”
他未說完,薛清便嘆道:“二師兄這法術,本來就只有五百年之期。不巧我閉關四百餘年,少些時日相處,原也沒什麼壞處。咱們兄弟二人,性情多有衝突之處,先時二師兄和我爭吵的時候也不少,再過些日子,怕是又要重蹈覆轍了吧……還不如就此分開。”
一行說着,薛清也露出些無奈神情,笑道:“二師兄,你我往日有何過節,我是全然不記得,也自然……不做計較。只是原本……就不再是當年了,二師兄追憶當年,拳拳深情,我銘感於心,可惜……我卻不能如二師兄一般,以厚誼相以爲回報了。”
作者有話要說:累死了今天……一天的課……中午午休的時候寫了一章……
明天是否更新看教授的仁慈程度……八過週三一定會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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