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 望遠 下
夏日驕陽下,千名騎士護衛着十餘輛馬車,正在通向帝國南方的大道上行進。正中的馬車豪華寬大,由四匹良馬才能拉動,馬車車廂上鑲嵌着神聖教會的徽章。這輛馬車在德羅帝國中幾乎人盡皆知,因爲這是神聖教會教皇羅格專用的馬車。
羅格安坐在馬車中,正看着手中的講稿。他即將在南方前線爲德羅帝國的戰士與當地的平民佈道,招募新的信徒,手中的這篇東西就是手下的神職人員替他撰寫的佈道詞。
通向南方的道路並不平坦。因爲此時在這片廣闊的區域中,雙方的騎兵都在縱橫來去,試圖捕捉戰機。在雙方動輒數千名的騎兵隊面前,這千名騎士的護衛力量,其實十分單薄。
羅格忽然放下手中的講稿,敲了敲車窗。片刻之後,紫荊蝴蝶那清秀的面孔就出現在車窗前,問道:“羅格大人,您有什麼吩咐?”
羅格道:“有一支騎兵正高速向我們衝來,大概距離我們有十公里左右。”
紫荊蝴蝶領命而去。悠長的軍號旋即響起,千名騎士有一半下馬。他們提起巨盾,高高豎起長槍,將十餘輛馬車團團衛護在中央。另一半的騎士則取過背後的摺疊手弩,迅速裝填好弩箭。
馬車中,羅格已經看完了講稿,他又取出一本魔法書,細細地閱讀起來。
此時大地上已經傳來隱隱的顫動,顯然來襲的敵軍絕對不是小數目。轉眼之間,一名騎士的身影就出現在不遠處的一座小山崗上.
他背向着驕陽,縱馬橫槍,立於山崗之上,遙望着羅格的車隊。僅僅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姿勢,即讓人感覺到無邊威嚴油然而生!
此時轟雷般的蹄聲才傳到車隊這邊,隨即一個又一個騎士出現在山崗上,在爲首那位騎士的身後列成整齊的戰陣。
這隊騎士顯得有些奇怪,他們的盔甲制式並不十分統一,用的武器也參差不齊,看上去就像是一支雜牌部隊。可是當幾千名騎士都登上山崗頂部、列成整齊的衝擊戰陣時,殺氣驟然沖天而起,竟驚得羅格車隊這邊一些戰馬紛紛人立!
恰在此時,馬車的車窗拉開,羅格的臉在車窗後露出,正好迎上了山嶺上爲首那騎士的目光。當車窗打開的一剎那,遠方滾滾而來的殺氣忽然消失得乾乾淨淨。
“羅格大人,敵人看起來不好對付,我們是不是讓冰雪法師們下車,做好戰鬥準備?”紫荊蝴蝶縱馬到車旁,請示道。
羅格恍如未聞,只是望着那名騎士。
山崗上,一位騎士縱馬到爲首的騎士身旁,向他道:“凱特大人,看來我們逮到了一條難得一見的大魚!弟兄們都已經準備好了,衝鋒吧!”
“衝鋒?老萊恩,你是不是經歷了六十五場大戰而未死,所以覺得活得有些太長了?”凱特哼了一聲,才又接道:“這一次,我只是想來看看他而已。這條難得一見的大魚……就留給羅歇里奧元帥去吃吧,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吃得下。撤軍!”
看着山崗上的騎士們滾滾離去,羅格這才收回了目光,微微一笑,向紫荊蝴蝶道:“你覺得那個人和他的騎士團怎麼樣?”
“非常的……可怕。”紫荊蝴蝶斟酌了半天,才找到了合適的用詞。
“很好,我們的冰殿武士,就向這個方向發展好了。”
“是,羅格大人!”紫荊蝴蝶的回答簡短利落,聽起來較以往並沒有什麼不同。不過羅格知道,她的確是變了。自改任冰殿武士統領以來,紫荊蝴蝶一改往日沒日沒夜、兢兢業業的工作方式,轉爲把本職工作幹得滴水不漏就算完事大吉。這當中的漫不經心之處,精明如羅格又怎會覺察不到?只是他知道紫荊蝴蝶的心結在什麼地方,因此也就由得她去了。
讓羅格略感欣慰的是,經此一事後,雖然他與埃特之間已經產生深深的隔閡,不過埃特也由此成熟了許多,變得沉穩起來。此時他雖也在陣前看到了凱特,不過有如完全沒有看到一樣,沒有任何異常表現,讓羅格十分滿意。
當羅格再次踏上南方大地時,當年的故人們也會一一相見。只是年華易逝,轉眼間已經是物是人非。這次戰場相見,羅格和凱特都只是想看看久已不見的故人。可是下次相會時,他們究竟是敵是友呢?羅格不知道,想必凱特也不知道。
“繼續上路吧!”羅格吩咐完,就此關了車窗。路還很長,前面想必不會太平。
在靜靜的綿延丘陵間行進的車隊顯得極爲醒目。千名騎士的護衛力量不大不小,足以嚇退小股的敵軍,又剛好可以成爲大隊遊擊騎兵的盤中美味。
車隊忽然停下了。在遠方的山嶺上,出現了大隊大隊的騎士。遙遙望去,可見那十餘面飄揚的黑色戰旗上,都有着詭異的上半身爲妖豔女人,下半身爲恐怖蜘蛛軀幹的圖案。
在如今的德羅帝國,這面戰旗已經人盡皆知。那即是岡薩雷斯率領的人面蜘蛛騎士團。
這一次不待羅格吩咐,千名冰殿武士就全部下馬,持盾舉槍,靜靜地等候着敵人的衝鋒。冰殿武士並不是職業的騎士,因此在被這種正規騎士團接近到如此距離後,逃是肯定逃不掉的。
在山嶺上,岡薩雷斯摘下頭盔,微眯着雙眼,打量着遠處的車隊。他一臉絡腮鬍子,棕黑色的長髮在微風中飄揚,看上去粗豪而威武。而他帶兵的風格也是如此,有若颶風,往往開陣就是狂衝狠殺,戰定之後立即遠走高飛。
“岡薩雷斯大人!從徽章上來看,那是神聖教會教皇羅格的車隊!真是不可思議,他竟然敢出現在這種地方,而且只帶一千名護衛!大人,我們的人數是他們的四倍,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時機,衝鋒吧!”岡薩雷斯身後的副官急不可奈地道。
岡薩雷斯擡起了手,止住了副官的話,緩緩地道:“從他們過來的路線來看,一定已經與獅牙軍團碰過面了。可是你從他們身上看得出戰鬥過的跡象嗎?”
“的確沒有!我曾經聽聞,獅牙軍團統領凱特將軍和神聖教會教皇羅格以前有舊交,這一次會不會是凱特大人有意循私放水?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們捉到教皇羅格之後,還可以再立一功!”
岡薩雷斯哼了一聲,道:“你以爲那個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凱特會如此看重舊情嗎?像他那種曾經天天在生死邊緣掙扎的人,會對危險產生天然的直覺。他放過這條大魚只可能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根本吞不下!凱特吞不下的魚,你覺得我們有可能吞得下嗎?”
那副官仍然有些不死心,畢竟這條魚實在是太大了,捉到了羅格,何止是大功一件?於是他猶自道:“大人,這或許是羅格在故弄玄虛。無論如何我們也應該衝擊一下他們的戰陣,試試虛實也好。”
岡薩雷斯戴上了頭盔,一揮手,道:“不必多說了,撤軍!”
馬車中的羅格合上了魔法書,暗忖道:“看來安妮的這個哥哥很有眼光啊!”
只是路上的麻煩並未到頭。第二天清晨時分,第三隻巴伐利亞公國的遊獵騎兵又出現在大道的盡頭。
這支騎兵的首領遙望遠方的車隊,也有些猶豫不決。他與獅牙軍團一樣,都隸屬於巴伐利亞公國南方軍團。他知道獅牙軍團的狩獵區域,也在疑惑何以凱特竟然會放過已然到口的美味。但他最終沒有抵制住巨大的誘惑,悍然率領三千輕騎兵向羅格的車隊發起了衝鋒。
這隊遊獵騎兵戰術頗爲高明,他們知道持着重盾長槍的對手非常不好對付,因此準備環繞着車隊奔馳,以尋找對手的破綻。只是他們衝在最前的騎士剛剛拉近車隊時,突然之間,一道無形的威壓撲面而來!
馬上的騎士尚不覺得如何,可是正在全力衝刺之中的戰馬總先承受不住這陣威壓,全都人立而起!騎士們猝不及防,一片慘叫聲中,紛紛從馬上飛出,重重地摔在地上。在如此高速的奔馬上摔下,他們訓練再精,也難逃筋斷骨折之運。轉眼之間,狩獵騎士的衝鋒隊形就一片大亂,而後面的騎兵收不住戰馬,紛紛從前方墜地的戰友身上踐踏而過。在他們面前似乎有一片無形的區域,只要進入到這片區域之中,戰馬就會受驚而起,不顧一切地試圖逃離這片區域。
羅格車隊這邊早有準備。所有冰殿武士已經全部下馬,戰馬雖有受驚跡象,但被主人勒住,只是不安地踏動四蹄而已。
那一大片無形威壓存在的區域似是會移動一樣,迅速追上了已發覺有異,試圖避開這詭異區域的狩獵騎兵們。這些騎兵一時之間只能竭盡全力地控制住胯下受驚的戰馬,哪還能夠向羅格的車隊發起衝鋒?
就在此時,車隊中十餘馬車的車門大開,涌出了幾十位法師,在一波大範圍的攻擊魔法擲在這批狩獵騎兵頭上之後,已換上圓盾戰斧的冰殿武士們大喝一聲,向亂成一團的狩獵騎兵們發起衝鋒!
戰鬥很快就已結束。
狩獵騎兵們扔下了千餘具屍體,倉皇逃走。這些死傷者中,有半數是死在自己人的馬蹄之下。至於羅格一方,僅有十數名冰殿武士受了些輕傷而已。
如此輝煌戰績,其實應該歸功於那始終隱藏於幕後的地底侏儒。別說格利高裡的藏匿本領遠遠超越了聖域殺手,就是它公然站在那裡不動,估計也不會有幾個全速衝鋒中的騎士會注意到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東西。然而格利高裡的龍威可是貨真價實,在將龍威降到最低之後,覆蓋的範圍就大爲擴展,地底侏儒身週數百米內都成了龍威的覆蓋範圍。淡淡的龍威不足以嚇倒意志堅定的騎士,可是戰馬就不同了。與生俱來的本能使得它們感應到哪怕一丁點格利高裡的氣息,就會恐懼到瘋狂。
地底侏儒悄然離去。
充當幕後黑手的愉悅感已經充斥了它的全身,而且這次幹得漂亮,回去後說不定還能得到威娜主人的獎勵。就算主人不獎勵它,現在主人的主人本領已今非昔比,想必也是能從他身上弄出點好處來的。
簡單打掃過戰場之後,車隊又已起行。這一回羅格的車隊再未遇到過新的襲擊,當抵達目的地時,羅格手中的那本魔法書剛好翻到最後一頁。
月上中天。清冷的月華一瀉而下,給這片南方大地抹上了一層銀灰。
在一處瀑布前,安德羅妮立於水潭中的一塊巨石上,看着垂瀑轟然落入下方的水潭。在她身邊,立着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他鬍鬚修剪得極爲整齊,優雅中帶着邪異。
“安妮,回到我們身邊吧!父親現在很需要你。”那男子道。
安德羅妮怔怔地看着流瀑,許久才道:“你們需要的不過是我手中的劍,雖然我現在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可是……我不想回去。”
那男子嘆息一聲,悠悠地道:“安妮,就算父親和我們很看重權位,但血脈上的聯繫是磨滅不了的啊!你會來找我,恐怕是被他們傷了心吧?唉,也罷,你從小就非常固執,就算你不想回來也不要緊。有些話我本來是不應該說的,但我是你的哥哥,不能眼看着你走向毀滅。這場戰爭,你們根本贏不了的!如果你不願意回到我們的身邊,那就立刻離開這裡,走得越遠越好!等戰爭結束後,再回家族來吧。”
安德羅妮沒有轉頭,只是輕輕一嘆。
那男子看了看藍月的位置,道:“時間不早,我該回軍營去了。你記住我的話吧。”
他走出幾步,終於忍不住回頭,長嘆一聲,道:“安妮……其實我們並不缺少你手中的這一把劍。”
安德羅妮身體輕輕一顫,但終於忍住,沒有回頭。她心中只是想着:“可是我……我無法離開啊!”
藍月在夜空中悄悄地移動着,轉眼間就要落入遠方隱隱的羣山中。
一陣微風在安德羅妮背後掠過,風停後,她身後又多了一個身影。
安德羅妮頭也不回,冷冷地道:“羅格,你來幹什麼!你是不是在我身上下了魔法標記,所以才找到這裡來的?”
羅格淡淡地道:“要找到你,只要用心就夠了。像我這樣善良的人,怎麼可能會在你身上下魔法標記呢?”
安德羅妮啐了一口,道:“你善良?那才見鬼了!你找我有什麼事,直接說吧!想我回去是不可能的。”
“我們曾經打過一個賭,我這次來,就是準備把這個賭約進行下去的。”
安德羅妮這纔想起,她的確和羅格約定過決鬥,而她若輸了的話就要任羅格處置。她冷冷一笑,提劍而起,道:“很好!不過我最近下手比較重,你自己小心了!”
羅格微微一笑,腳下運力,如立在冰面上一樣向後滑去。在他精神力的驅動下,高級石膚術、影面術、傷害防護等魔法一個一個地加持在自己身上。
安德羅妮微微一怔。在她的記憶中,羅格戰鬥從來不依魔法師的常規戰術,可是這一次他表現得太像一個正常的魔法師了,這實在有些不對頭。
安德羅妮一聲清喝,鬥氣瞬間提升到極致,在身周凝成了一件水藍色的鬥氣戰甲。然後她閃電般衝向了羅格,直接一劍挑向了羅格的咽喉!只是在長劍及身的瞬間,羅格的身影忽然一分,共有七個羅格立於她面前。
幻影術是一個雖不高階但非常實用的魔法。攻擊者每擊中一次施法者,傷害都會被轉移動一個影子分身上,施法者本人就此得以逃避打擊。
安德羅妮冷冷一笑,碧落星空輕輕一顫,瞬間就接連刺中了羅格六次,將他分身全部消滅。此時羅格準備的咒語正好完成。她見機不妙,身影立刻一閃,瞬間繞到了羅格的身後,防止他鎖定自己的位置。
羅格一板一眼地給自己補充防護魔法、拉開距離、向安德羅妮施放削弱魔法,然後以攻擊魔法追襲。這一場戰鬥完全可以拿來當作施法者與武者決戰戰術的經典教材。惟一不同的是,就是羅格的詛咒魔法成功率極高。實際上只要被胖子鎖定住位置,安德羅妮還沒有成功抵抗住詛咒的先例。而且胖子所有的防護魔法都是瞬發,令她幾乎找不到攻擊的空隙。
這一場戰鬥,安德羅妮不得不特別小心,她心中暗暗急躁起來。
機會終於來了。
羅格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個巨大而古樸的魔法卷軸,安德羅妮實在看不出這個碗口粗細、半米多長的魔法卷軸原本是怎麼在這胖子懷中放下的。只是羅格看着卷軸,猛然呆了一下,似乎拿錯了卷軸的樣子。
安德羅妮如何肯失去這種機會?她如電般欺近羅格,一劍繞過卷軸,向羅格肩部刺去!
只是胖子忽然奸詐地一笑。他竟然輪起巨大的卷軸,如雷轟電閃般向她頭下敲下!安德羅妮大吃一驚,她勉強閃身,結果手腕上一陣劇痛,碧落星空已脫手飛出!
羅格看着驚疑不定的安德羅妮,笑道:“你輸了!誰規定這東西就一定是魔法卷軸呢?”
他緩緩展開卷軸,那上面竟是一片空白。這東西,其實就是一根粗短的銅棍而已。
安德羅妮面若寒霜,恨恨不已地盯着羅格。終於,她雙眼一閉,冰冷地道:“我的確是輸了。你要怎樣就怎樣吧,動作快點!”
羅格拾起碧落星空,放在她手中,溫和地道:“你既然輸了,那就要聽我的話。你現在就離開德羅帝國,走得越遠越好。”
安德羅妮猛然睜開眼睛,呆了呆,道:“你……你怎麼……”
胖子笑了笑,道:“你想說我怎麼突然變好心了,是不是?這個世界其實很冷漠的,如今又亂局當前,人人都只顧自己。我若不關心你一點,這種時候,還會有誰來關心你呢?離開吧,安妮,你不屬於這裡,這場戰爭也與你無關。”
安德羅妮輕輕一嘆,慢慢地低下了頭,道:“我……我有不能離開的理由。這場戰爭的確不屬於我,可是……這是她的戰爭。”
羅格又勸了幾次,她只是搖頭。胖子只得道:“那回到鹿丹港去。”
“不!”她再一次堅決拒絕。
羅格沉默片刻,才道:“你若要留下,那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那就是從現在起,你不能離開我百米之外。”
安德羅妮忽然想起了摩拉對她說過的話,於是道:“是和艾菲兒的預言有關嗎?好,我答應你!”
羅格看了看她,搖了搖頭,道:“不要太在意她的預言。再準確的預言也不一定是命運最終的結局。天快亮了,我們走吧!今天我們該啓程回奧希妮亞了,回去之後,我還得給我們的老朋友一個驚喜呢!”
神之國度此刻充滿了柔和的光芒,空中殿堂裡也飄蕩着一道道柔和的神聖光帶。
在聖輝中,風月緩緩睜開了雙眼。她略一舒展身體,刷地一聲,兩片羽翼忽然在她背後展開,白羽中有着根根由淡金色光芒凝成的光羽。
風月的纖手輕撫自己的新生羽翼,體會着其中蘊含着的洶涌力量,不禁微感意外。
“不得不承認,神使大人將神聖教會經營得實在不錯,信徒越來越多了。唉,有信徒就是好啊!”修斯一邊品着剛煮好的新茶,一邊感嘆着。
“哦,是吧。”艾菲兒漫不經心地答着。她正忙着用魔法水晶練習一個重要的預言,對修斯莫明其妙的感慨完全是聽而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