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要怪我的臉皮太嫩還有邀舞的動作太差。
學長們邀舞的動作灑脫得很,右手平伸,挺胸縮小腹面帶微笑。
往身體左側下方畫一個完美的弧度時,直身行禮,膝蓋不彎曲。
可是我邀舞時,臉部肌肉會因緊張而扭曲,然後既彎腰又駝背。
畫弧度時手掌到胸口就自動停止,手心竟然還朝上,像極了乞丐在討錢。
而柏森總能輕鬆邀到舞伴,經過我面前時,還會對我比個“V”手勢。
這讓我心裡很乾(明菁還沒出現,所以不能苛責我講髒話)。
我只跳過一次雙人舞。
那是因爲柏森跟學姐們反映,說我老是邀不到舞伴,請她們想辦法。
有個日行一善的學姐就帶了一位女孩,走到我身旁。
我只稍微打量一眼,這時圓圈內的學長便高喊:“男生在內圈,女生在外圈。男生請將右手放在舞伴的腰部。”
我不好意思再看她,右手伸出45度,放着。
“同學。這是,肩膀。不是,腰部。”
她的聲音簡潔有力。
我疑惑地往右看,原來她比一般女孩矮小一些。
所以原本我的右手該輕摟着她腰部,變成很奇怪地放在她肩膀上。
我說聲抱歉,有點尷尬。幸好學長已開始教舞。
學長教完舞姿和舞序後,音樂響起,是華爾茲旋律。
有幾個動作,是要讓舞伴轉啊轉的,我總是讓她多轉半圈,甚至一圈。
“同學。我是,女孩。不是,陀螺。知道,了嗎?”
在舞停後,她有些不滿地說。
“同學。實在,抱歉。不是,故意。原諒,我吧。”
我真是尷尬到無盡頭。
於是我再也不敢跳雙人舞,連邀舞都省了。
柏森告訴我,那個女孩是中文系的,跟我們一樣是大一新生。
我心裡就想,她用字這麼簡潔有力,寫極短篇小說一定很棒。
幾個月後,她得了成大鳳凰樹文學獎,短篇小說第一名。
篇名就叫做“像陀螺般旋轉的女孩”。
後來社裡的學長要求跳舞時,要穿西裝褲和皮鞋,我就有藉口不去了。
過沒多久,柏森也說他不想去了。
憑良心說,參加土風舞社是很好玩的,只要不必常邀舞的話。
話劇社也不錯,我後來不去的原因,是因爲被趕出來。
那是在社團迎新時所發生的事。
爲了歡迎新進社員,社上決定在學生活動中心舉辦一個小型公演,戲碼是《羅密歐與茱麗葉》。
茱麗葉由社長擔綱,至於羅密歐,則從新社員中挑選。
但沒有人想當羅密歐,一個也沒,而且態度堅決。
我想那應該是社長的問題。
話劇社長是個大三的學姐,每當我看到她時,就會想要丟顆橘子給她。
因爲在我的家鄉,每逢建醮或大拜拜時,常會宰殺又大又肥的豬公,然後在豬嘴巴中塞一顆橘子,放在供桌上祭拜神明。
所以我都偷偷叫她橘子學姐。
橘子學姐一看沒人要當羅密歐,就說那麼抽籤吧。
所有新進男社員馬上跪下來高喊:社長饒命。
於是她突發奇想,叫我們在紙上寫下最令人臉紅的事,寫得好免交社費。
我寫的是:“在女朋友家上完大號後,才發現她們家的抽水馬桶壞了。”
最後決定由我演羅密歐,因爲投票結果我寫的事最令人臉紅。
我知道這是我的錯,無奈這是我悲哀的反射習慣。
柏森是第二名,他寫的是:
“去超市買保險套,結賬時店員大喊:‘店長!Durex牌保險套現在還有特價嗎?’”
所以他飾演死在羅密歐劍下的提伯特,茱麗葉的堂兄。
爲了公演時不致鬧笑話,一星期要彩排三次。
排羅密歐與茱麗葉在花園夜會時,我得忍受橘子學姐歇斯底里地狂喊:
“哦!羅密歐!拋棄你的姓氏吧!玫瑰花即使換了一個名字,還是一樣芬芳啊!我願把自己完全奉獻給你,補償那根本不屬於你的名字。”
“哦!羅密歐!圍牆這麼高,你怎麼來到這裡?如果我的家人看見你在這裡,一定不會放過你。”
“哦!羅密歐!我好像淘氣的女孩,雖然讓心愛的鳥兒暫時離開手掌,卻立刻將它拉回來。這樣我怕你會死在我自私的愛裡。天就要亮了,你還是趕快走吧!”
令人悲憤的是,我還得跟在橘子學姐後面,念出下面這些對白:
“你只要叫我‘愛’,我就有新名字。我永遠不必再叫羅密歐。”
“我藉着愛神的翅膀飛越圍牆,圍牆再高也無法把我的愛情攔阻在外。只要你用溫柔的眼神看我,任何銳利的刀劍也無法傷害我的身體。”
“但願我就是你的鳥兒。如果我能夠死在你的愛裡,那真是比天還大的幸福。以我的靈魂起誓,親愛的茱麗葉,我的愛情永遠忠實堅貞。”
橘子學姐的叫聲總是非常淒厲,很像歐洲中古時代女巫被燒死前的哀嚎。
我曾經拜託她,可不可以在念臺詞時,稍微……嗯……稍微正常一點。
“哦!羅密歐學弟啊!我飾演的是偉大的莎士比亞的偉大的戲劇作品中的偉大的女主角茱麗葉啊!她唯一的愛來自於她家族唯一的仇恨啊!這是不應該相識相逢而相戀的愛啊!她的內心是非常痛苦而掙扎啊!所以講話時自然會比較大聲和激動啊!你明不明白啊!”
我當然不明白。
我只知道我晚上做噩夢時,都會聽到有人在鬼叫:“哦!羅密歐!”
每次彩排完回到宿舍,我都像是剛跟武林八大高手比拼內力後的疲憊。
洗個澡,躺在牀上休息。柏森就會突然拿起衣架:
“羅密歐!你這個壞蛋。你已經冒犯了我,趕快拔出你的劍吧!”
我立刻從牀上起身,跳下牀鋪,抽出衣架,大聲說:
“提伯特!我要爲我的好友馬庫修報仇,你準備下地獄去吧!”
“羅密歐!你這隻該死的畜生!我的劍就要穿透你的胸膛了!”
“提伯特!你只是臭水溝裡的老鼠,讓我來結束你卑賤的生命吧!”
然後我們就會把衣架當劍,開始決鬥,直到柏森被我刺死爲止。
有時子堯兄也在,他就會將視線暫時離開書本,微笑地看着我們。
後來子堯兄揹包的書,就多了《西洋戲劇史通論》和《莎士比亞全集》。
羅密歐刺死提伯特後被判放逐,如果不離開就會被處死。
臨走時的夜晚,他還不忘利用繩梯爬上茱麗葉樓臺上的窗口。
我就只有這點跟羅密歐比較像。
然後羅密歐和茱麗葉經過一夜纏綿,成爲真正的夫妻。
感謝老天,我不用跟橘子學姐演出這一幕。
只要用昏暗的燈光跟煽情的旁白,帶過即可。
但是我還是得再忍受茱麗葉的哀嚎。
“哦!羅密歐!你現在就要走了嗎?我的丈夫,我的心肝,我的愛人。令人詛咒的大地啊!爲什麼這麼快就射出晨曦的曙光呢?”
橘子學姐滾倒在地上,緊緊抓住我右邊的牛仔褲管。
“哦!羅密歐!別離去啊!你怎能狠心留我一個人孤單地在這樓臺上?爲何你英俊的臉龐變得如此蒼白,是悲傷吸乾了你的血液嗎?”
連左邊的褲管也被抓住了。
“哦!羅密歐!我的摯愛。請用你溫熱的嘴脣狂野地給我最後一吻吧!讓我盡情地吸吮你的氣息,你的芳香!”
竟然還開始用力拉扯……“去死吧!茱麗葉。”
我終於忍受不住。
結果,我被趕出話劇社。罪名是:“侮辱莎士比亞”。
在話劇社,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欺師滅祖。
那晚,我一言不發地坐在牀上,拿萬金油擦拭被橘子學姐捏成瘀青的腿。
柏森爬上我的牀鋪,看看我的腿,拍拍我肩膀:
“我也退出話劇社了。我可不想扮演死在別的羅密歐劍下的提伯特。”
“那太可惜了。你真的很適合扮演被殺死的角色。”
“嘿嘿,菜蟲。你那句‘去死吧!茱麗葉’,真的好酷。”
他說完後,誇張地笑着,很像臉部肌肉抽筋。
我突然也覺得很好笑,於是跟着笑了起來。
“來吧!雙腳瘀青的羅密歐!你這個侮辱莎士比亞的惡賊!”
柏森迅速從上鋪跳下,拿出衣架。
“混蛋提伯特!你這隻九條命的怪貓,讓我再殺死你一次吧!”
我腿很痛,無法用跳的,只好狼狽地爬下牀鋪,拿出衣架。
衣架上面還掛着一件內褲,子堯兄的。
所有的不愉快,都在最後一次殺死提伯特後煙消雲散。
辯論社是柏森最投入的社團,但卻是我最不感興趣的社團。
每次到社團參加活動,總覺得像在上課。
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充分舉證律,這四大基本邏輯還不算難懂。
只是柏森每次從辯論社回來後,總喜歡跟我練習辯論。
“豬,吃很多;你也吃很多。”柏森指着我,“所以你是豬。”
“亂講。演繹法不是這樣的。”
“嘿嘿,我當然知道這樣講似是而非,但你千萬別小看這個東西哦。
如果將來要從政,就得先學會這種邏輯語言。”
柏森又嘿嘿兩聲,站起身,手裡拿支筆當麥克風:“不珍惜後代子孫生活環境的人(豬),會贊成蓋核電廠(吃很多)。”
“國民黨(你)也贊成蓋核電廠(吃很多)。”
“所以國民黨(你)是不珍惜後代子孫生活環境的自私政黨(豬),是歷史的罪人!選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要用選票加以唾棄!”
柏森望着我,笑嘻嘻說:
“菜蟲,這樣夠酷吧?如果政治立場不一樣,再把關鍵字改一改就行。”
“太扯了吧。”
“怎麼會扯呢?臺灣的立法院每天都充斥着這種語言啊。”
說的也是。不過我只是單純的小老百姓,不敢妄談政治。
有次辯論社舉辦紅白對抗賽,將新進社員分成兩組,進行辯論。
記得那次的辯論題目好像叫作“談戀愛會不會使一個人喪失理性”。
柏森和我,還有一個機械系的大一男生,代表反方。
正方也是三個人,兩男一女。
那個女孩子長得很可愛,還綁了兩條長長的辮子。
正方的觀點一直鎖定在談戀愛的人總會做出很多不理性的行爲。
以學生而言,即使隔天要期末考,晚上還是會跟女孩子看電影。
或是半夜在女孩樓下彈吉他大唱情歌,不怕被憤怒的鄰居圍毆。
爲了愛情茶不思飯不想睡不着的人,更是舉不勝舉。
而許多瘋狂行爲的產生,通常也是因爲追求愛情。
更有甚者,爲了愛情而想不開自殺,或是殺害情敵與愛人,也時有所聞。
“例如著名的愛德華八世,放棄王位而成爲溫莎公爵,只爲了和心愛的辛普森夫人廝守終生。辛普森夫人是個離過兩次婚的婦人,溫莎公爵竟然爲她失去王位並被流放,我們能說溫莎公爵沒有失去理性嗎?”
那個綁着辮子的女孩,左手抓着辮子,右手指着我,大聲地說。
我在答辯時,首先定義理性應是思考的“過程”,而非“結果”。
所以不能因爲經過思考的結果和一般人不一樣,就認爲他沒經過思考。
舉例來說,如果在白色與黑色之間,大家都選白色,卻有一個人選黑色。
並不能因此判定那個人沒有理性,只不過在一般人眼裡他是不正常而已。
正不正常只是多與少的區別,沒有對與錯,更與是否理性無關。
就像愛因斯坦智商比正常人高很多,表示他不正常,但能說他不理性嗎?
“英國的溫莎公爵不愛江山愛美人,這是因爲對他而言美人比較重要。即使一般人都覺得江山比較重要,那也只是價值觀上的差異。不應該因爲這種不同的價值觀,就認定溫莎公爵因爲愛情而失去理性。”
我沒綁辮子,又不甘示弱,左手隨便抓着一撮頭髮,右手也指着她。
柏森站起身準備結辯時,右手還在桌子下方對我比個“V”手勢。
“對方辯友舉出許多因爲‘愛情’而殺人或自殺的極端結果做例子,來證明‘談戀愛’是不理性的……”
柏森的語調很激昂。這語調我很熟悉,好像是……“我方想反駁的是,即使有許多人爲了‘金錢’而殺人或自殺,就能證明‘賺錢’是不理性的嗎?”
柏森把語氣再加強一些,我終於知道了,那是在話劇社時念對白的方式。
“所以我方認爲,‘談戀愛並不會使一個人喪失理性’。謝謝!”
柏森下臺時,答禮的姿勢是土風舞社的邀舞動作。
結果揭曉,我們代表的反方獲勝,柏森還獲得該場比賽的最佳辯士。
學長說我表現得也不錯,只是抓頭髮的樣子,看起來實在很像猴子。
“可惜這是辯論比賽,不是馬戲團表演。”學長拍拍我肩膀,遺憾地說。
當天晚上,依照慣例,柏森還是在熄燈睡覺後爬到上鋪問我,他是不是天生的英雄人物。
從此,柏森就一直是辯論社社員,到大四爲止。
我陪柏森到大二後,就不去辯論社了。
因爲我辯論時,偶爾會冒出你孃的圈圈叉叉,或是他媽的鳥兒飛之類的髒話。
學長說我很孝順,都不會提到我媽。
孝子是不應該因爲說髒話而被對方辯友砍死的。
總之,大一和大二的時光,對我和柏森而言,是非常快樂的。
正因爲快樂,所以時光走得特別匆忙。
大二下學期,柏森還被選爲班代,我被選爲副班代。
那學期我們相當活躍,辦了幾場舞會,還有撞球比賽和歌唱比賽。
舞會時,我們有開舞特權,可以先挑選可愛的女孩子跳舞,不必跟人搶。
撞球比賽我和柏森搭檔,撞遍班上無敵手,拿到冠軍。
歌唱比賽子堯兄竟然也參加,他唱的是曹雪芹的《紅豆詞》。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子堯兄左手抱着一本《紅樓夢》上臺,聲音渾厚低沉,全班震驚。
“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瞧不盡鏡裡花容瘦……”
他的右手先輕掐着脖子,再摸摸臉頰,身段很像歌仔戲裡的花旦。
“展不開眉頭,捱不明更漏……”
子堯兄深鎖雙眉,眼睛微閉,右手按着額頭,非常投入。
“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悠”字尾音拉長十幾秒,綿延不絕,全班鼓掌叫好。
毫無異議,子堯兄是班上歌唱比賽的冠軍。
繫上的課業,我和柏森也都能輕鬆過關。
子堯兄一直被流體力學所困擾,考試前我和柏森總會惡補他一番。
要升大三的那個暑假,1013室的三個人,決定要搬出宿舍。
因爲每個人的東西變多了,特別是書。
所以我們在外面找了間公寓,是樓中樓格局,有四個房間。
還剩一間,我們把它分租出去。
最後租給一個大我們一屆的中文系學姐,楊秀枝。
我們都叫她秀枝學姐。
秀枝學姐的出現,除了讓我知道東方女孩也有傲視西方的胸圍外,最重要的是,她讓我認識了明菁。
因爲明菁,我才知道,我是一株檞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