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影招來邊上的侍女,在她耳邊吩咐了幾句,侍女點頭悄然走下樓去,在悄悄地在麗娘耳邊說了幾句話。麗娘眼中露出一絲訝異,將目光集中在楊嘯身上,繼續說道:“奴家發現,靠窗的這位公子似乎有話要說,但可能不太習慣這裡的氣氛而欲言又止,現在船上的賢達們大多都發表過看法了,這位公子有何高見不妨跟我們分享?”
楊嘯聽到柴明歌的提醒,將注意力收了回來,這才發現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無奈之下苦笑一聲,起身揖手說道:“可能要讓麗娘失望了,在下對音律不甚在行,哪有什麼高見?”
周圍不少人立刻露出鄙夷的神色,在這裡,誰都想要表現出自己最佳的一面,以顯示自己的超卓不凡,搏佳人歡心,在這裡謙虛就是無能的代名詞,不僅是周圍的同道,就連這裡的姑娘都對音律頗有研究,清影姑娘平常很少主動邀請賓客發表看法,但受邀的大多都是才高八斗之士,只可惜卻看走了眼,原來是一個繡花枕頭。
張百年眼中也露出嘲弄的表情,本來他以爲受邀之人非自己莫屬了,但樓上清影姑娘的丫鬟在麗娘耳邊說了兩句話後,麗娘便立刻邀請這人發表意見,無疑是出於清影姑娘的意見。雖然他對這個水清影並不是很在意,但某樣自己志在必得的東西被人搶走的感覺卻讓他非常不爽,這或許就是男人自私的一面吧,因此聽到楊嘯說他不通音律的時候,他臉上嘲弄的表情尤其明顯。
楊嘯不瞭解畫舫的規矩,見周圍許多人聽他這麼一說表現出鄙視的表情,這才知道在這等風月場所是不能謙虛的,尤其是看到張百年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之後,他心中大惱,爭勝之心油然而起,淡然說道:“高見雖然沒有,但在下剛纔在聽清影姑娘彈奏的時候,偶得一詞,或許能同清影姑娘之曲相和。”
聽楊嘯這麼一說,當下有不少人收起鄙視的表情,這個時代正出於詞的發展階段,還沒有出現專業的詞人,詞和詩不一樣,詩只要講究平仄對仗,用詞琢句就行,但詞卻還要在此基礎上加上音律的搭配,五音的轉折,七律的抑揚,這是一件非常專業的事情。一般的文人寫出一首詞做後,大多都是要請專業的樂師來配成樂章彈奏,像楊嘯這般聽了一遍彈奏便開口說能填詞的人,不是一竅不通便就是有真才實學。
楊嘯擡頭望向二樓,拱手道:“還請清影姑娘將剛纔所彈曲調的最後一折再奏一次,在下好當場唱和。”
衆人都靜了下來,樓上安靜了片刻,一陣悠揚的樂曲響起,正是剛纔所奏曲調的階段。
楊嘯閉眼醞釀了一下情緒,然後和着琴聲的旋律朗聲吟唱道: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楊嘯心裡首先對自己盜用後人作品的行爲鄙視了一番,才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不過說實話,剛纔他聽水清影彈奏的時候,腦海中首先冒出來的的確就是這首明人楊慎的《西江月》了,無論是音律節奏,還是其中要表達的意境,都切合地十分準確,就好像是量身定做的一般。
在沉寂了片刻之後,叫好聲轟然響起,在座的大多都是識貨的人,這首西江月一出,當下便有人叫起好來,還有幾個隨身攜帶着文房四寶的人連忙取出筆墨,把剛纔聽到的詞句一一記下,唯恐忘記了。就連一向自負的張百年也找不到什麼缺點,口中唸叨着詞句,頹然坐下,顯然心下混亂之極。
水清影聽看着楊嘯略帶蒼涼的吟誦,心下不由地一顫,覺得這首詞似乎就是專門爲了她這首曲子準備的一樣。她想到自己的身世,幼年時的她無憂無慮,地位尊隆的家族讓她受盡了寵愛,然而一朝橫天驚變,讓她變成了亡國之奴,猶如喪家之犬般到處漂泊,直到到了南唐才稍有安定,但也只能靠煙花之地暫時容身,但這一行當也並非坦途,貪圖她容貌才情的斯文禽獸不知凡幾,要不是秦淮河特殊的風氣和身邊的下人們的拼死保護,她哪裡還能在彈琴,接受衆人的吹捧?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這話說的多好啊,也只有遭受過突變的人才能做出如此意境的詞句,想到這裡,水清影感覺跟這年輕公子的距離拉近了不少。
水清影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纖纖玉手在琴絃上一劃,彈出一排清脆的鳴響,在座有許多熟客都知道,這就是水清影選定人的信號,都以豔羨的眼神望向楊嘯。
麗娘望向楊嘯笑道:“公子真是真人不露相啊,還未請教公子如何稱呼?”
楊嘯微笑道:“你稱我六公子就行。”
麗娘點頭笑道:“原來是六公子,我家清影姑娘邀請公子上樓一敘,還請公子賞光!”
楊嘯點頭微笑:“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勞煩麗娘在前面帶路。”吩咐柴明歌在樓下等候後,他便跟着麗娘朝樓上走去。
繞了好幾個彎,纔到了水清影香閨的門口,麗娘指着裡面說道:“六公子請進,清影姑娘在裡面侯着公子呢。”
楊嘯點點頭,掀開門口的簾幕,徑自走了進去。
楊嘯四下打量周圍,這是一間2進的房子,外間是會客的地方,內間自然是休憩之所了,房間很大,但十分空曠,一點都不像是一個女子的房間,四周的牆上擺着幾排書架,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其中大多都是關於琴的。窗戶很大,但此時是冬天,並沒有打開,而是拉上厚厚的簾子,房間的四個角落都擺放着一個炭盆,將屋內烘托地有如春天。
楊嘯心下一動,習自扶搖先天圖的敏銳感覺感受到附近真氣的微小波動,正在暗中觀察他的舉動,看來有高手在暗中保護着艙內的水清影。這更增添了楊嘯對於水清影身份的好奇。
屋子的正中也掛着一圈簾幕,像蠶繭一般將屋子的中心包裹起來,只能隱約地看見裡面有一個清麗的人影,正坐在席上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着什麼。
楊嘯剛纔見過水清影的身影,知道里面自是水清影無疑了,從這間屋子的佈置來看,水清影是一個非常有戒心的人,無論在何時何地,都爲自己準備着一層又一層的防範,就算在她的閨房中也不例外。這種性格的人一般都是外表冷漠,內心處卻甚是脆弱的,這一層層的保護,不止是爲了掩蓋她的脆弱,也是爲了加深她內心處對於安全的渴望。
楊嘯嘴角露出一絲詭笑,不說話是麼,那我也來個非禮勿言好了!
他也不客氣,徑自走到一邊的客位上面,舒適地坐在柔軟的地毯之上,喝着香茗,這可是正宗的廬山雲霧,江州府出產的極品茶葉。楊嘯一邊喝茶,一邊含笑着向簾幕內望去,做出一副不欲打擾的樣子。
果然,沒等楊嘯一盞茶喝完,帷帳中便傳出一陣熟悉的琴音,自然是剛纔楊嘯吟詞的時候水清影所彈奏的部分,緊接着,一道猶如天籟般悠遠的聲音響起,傳入楊嘯的耳中:
“滾滾長江東逝水……”
水清影自彈自唱,從楊嘯吟出此詞到來到三樓不過一炷香的功夫,沒想到她已經能將這首詞背出來,運用到曲子之中了。水清影的吟唱比之楊嘯,雖然少了幾絲滄桑,卻多了幾分蒼涼,尤其是由女聲念出,讓人聞之更爲惆悵。
與此同時,簾幕漸漸拉開,露出了水清影的身形。
水清影的雙手自然嫺熟地在琴上游走,目光迷離,她的身邊站着一個丫鬟,就是剛纔下樓通知麗孃的那個,簾幕自然就是她收起來的。
楊嘯這纔有機會近距離觀察這位蜚聲秦淮河的名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