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珏剛一入後寧宮就立刻退去所有宮婢。
他徑直朝我走來，身影裡夾雜一些疲憊，一拂長袍，落坐在擺滿了點心吃食的紅木大圓桌前。
兩杯酒映着燭光，擺在雲珏的身前。
他不出聲，手肘一支，將下顎撐住，似乎有些醉意。
我透過紅紗看着雲珏道，“皇上累了。”
“皇后打算怎麼辦？”雲珏突然問我，他隨手撿起一塊糕點入口，邊吃邊道。雖然一個小動作卻嚇得我一跳，我生怕他碰桌子上的東西，尤其是那兩個杯子。
我微微調整一下呼吸，“臣妾愚鈍。”
“皇后剛入宮的時候說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也不願意爲求朕多眷顧，即便冷宮也好。”雲珏看着手裡被咬了一口的點心，用舌尖輕輕舔去嘴角的渣粒，“可日裡又說喜歡朕。”
他玩味一笑，捏着糕點半吃不吃的樣子很是邪魅。那邪魅的樣子，配着他一張狐狸般含笑的美俊面容，真好看。
“現在洞房花燭之夜，皇后打算怎麼辦？”雲珏似乎好奇，又似乎故意，他扭頭看我，不知道透過我薄薄一層的紅紗，他能否看到我此刻癡癡望他的眼。
我難道真的要讓雲珏喝下那杯酒嗎？
且不論他是皇上，是天子，這是死罪。再者，我也真的捨不得。我墨蓉一直也是個高傲的人，雖然人前總是喜歡好言好語討人歡心，好像溫婉，但骨子裡，我把自己看得不低。我喜歡的東西高雅，我愛的人必須是才貌雙全、品性優渥的好男兒。
所以我活了十七年歲，早就過了成親年紀，也沒有一個入眼的心上人。
認真來說，雲珏是第一個讓我心動的男人，我不由自主，我不知所措，我不能控制的喜歡這個男人。
我不能、不能……我心裡掙扎又恐慌，一面想着雲珏，一面擔心家中安危，只覺得絕望。
見我不言語，雲珏起身而來，他步子稍稍不穩，迎面而來夾帶着濃郁的酒氣。
“皇后怎麼不說話了，倒是這麼想要朕主動嗎？”雲珏的聲音帶着喘息，有些疲憊。
他上前一步，近我身前，緩緩的鼻息已經可以拂動我面上的紅紗。
雲珏。雲珏。雲珏。我在心裡默默的念着他的名字，無論怎麼狠下心，都無法在他和小妹中抉擇出來。
但直至此時，我仍嚮往雲珏的青睞，我想知道他是否如我所想，對我是有情義的。哪怕只有一絲也好。
想了許久許久，從接受薄年的藥包起，我就一直在想。
我在想：既然命不遂我，待我如此無情，我是否可以自私一回？索有些破釜沉舟之意——他若有情，我便賭上身家性命將一切都告知。若無情，那這杯中的酒，我一定會爲了小妹和自己，讓他……喝下去。
雖然這個想法讓我覺得更絕望。
“皇上，臣妾自從入宮以來一直有話想對您說。”我起身，說話間面紗被氣息吹拂，因離得雲珏很近，那紅紗輕輕打在了他臉上。
他眉眼迷離，微微睜一睜，幽黑明亮的眸子中星光點輟，十分魅惑。
“皇后但說無妨！讓朕聽聽你爲何一直都出乎朕的意料……”雲珏豪氣道，卻無心說出了對我的看法，看來真有醉意。
出乎意料嗎？
我悵然一笑。雲珏的意思我明白，他十八歲登基，是個年輕的皇帝，他不喜歡皇家指定的姻親，所以特地選了姑蠻女族的嬀氏，只因爲嬀寧素來病弱，是個好欺負的主。
我小時候便讀過不少民間閒書，其中描寫帝王家業的，都說皇上皇后總貌合神離，像是被捆綁的兩隻螞蚱，男人一生心結，女人一世悲涼。那時候，我並沒想過自己會做這樣的女人，只由衷覺得皇后一世榮華也永遠悲哀，讀着那些深宮的身不由己爾虞我詐，我寧願做那些冷宮女子。
直到代替嬀寧進宮爲後，我也是抱着避世之態度。
深宮如囚，命運逼我放棄自己此生所求，若能安好餘生都是艱辛。可沒料到世事無常，我竟然會喜歡上這個對我來說如此遙遠陌生之人。他是帝君，最不可能做我的良人。
可自從認識雲珏，我卻一步一步，深陷在他的眼光裡。我看的出，他眼裡的隱晦和僞裝。我情不自禁，想要了解他的故事，他的心。
所以對雲珏來說我就是出乎意料的。
出乎意料，不是個病弱而順從的女子。出乎意料，不稀罕他虛僞的恩澤。出乎意料，卻對他動了妄念。
那麼他究竟如何看待這個女人？
不是嬀寧，而是墨蓉。我腦子裡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臣妾只想問問皇上……”我起身，端袖胸前，可還未將話說出口，雲珏的身子忽的歪斜一倒。
我忙不迭抓了他的手臂，他順勢伏在我身上，一個踉蹌，他高大的身軀整個倒在了我的身上。
被他一壓，我倆向後仰去，躺倒在金絲鸞鳳硃紅軟榻上。
雲珏嘴裡的酒氣撲了我一臉，他皺着眉頭，眼睛閉上，嘴裡還喃喃道，“今日皇后的身上，真香啊。”
我的心再次漏了一拍。雲珏醉了，我也醉了。
他墨眉輕弧，深陷之眼，下顎一轉，如鉤高鼻觸在我臉。將眼光細細落在他勾勒精細的如畫臉廓。我心中萬般激浪，只想起古人說過：有匪君子，如玉燁華。
雲珏有了睡意，並沒有從我身上起來，這並不像他的作風。
他多疑而防備，連身邊人都摸不透他在想什麼，對我他更是能盡玩弄，卻吝嗇半點真心。不過這酒還是厲害，可以讓這樣一隻戒備的狐狸，放鬆
警惕。
我的話噎在口中，此刻，我受着他身體的重壓，但心中安逸。
我將手輕輕撫摸在雲珏光滑如瀑布般的黑髮上，用指尖輕輕挑弄，覺得有趣。雲珏閉眼，嘴角噙起笑意，手牢牢抓着我的肩膀。
我仰面躺着，髮絲落墜，鋪滿錦榻，而他伏在我胸口，臉緊挨着我的脣邊。
我們這樣就好像是真的夫妻，尋常百姓家裡的，女秀男俊最般配的一對。
只是須臾，我又覺得哀婉，想着小妹，想着墨家，還有我註定虛假的身份，我的眸中一溼，盈盈看着雲珏此時恬靜的臉。
我有什麼資格嫌雲珏對人厚厚僞裝，我自己不也是假的嗎？我說喜歡他，對他又有半分真心嗎？若有，我怎會狠心在酒裡下毒？
“皇后，你的身子……”雲珏的嘴角邊流出熱熱的氣息，他聲音含糊，“真軟……”
我心一動，“皇上，皇上，你醒醒。”
“朕……”他似乎在回答我，卻是嘆息一聲，“累了。”
說不定這樣也好。我暗自想，可是仍舊滿腦子都是小妹。
我推搡着雲珏，試圖起身，可是他不知有意無意，一個翻身，將我一抱，往寬闊的榻上裡面滾了進去。
我和他的髮絲交疊起來，他閉着眼，不知何時手中攥到了我和他的發。雲珏揚眉，整個臉上都是愜意迷離的笑容，他將那發置於鼻尖之下，輕輕吸聞，卻不說話。
“皇上。”我小聲在雲珏耳邊道，“臣妾給您去要碗醒酒湯吧。”
“不要走。”雲珏還是閉着眼，他醉意闌珊，可爲何卻準確的制住我的身子。
被他緊緊抓着，我動彈不得。
我有些懷疑他裝醉，可是立刻又推翻想法，他對我裝醉，難不成他連和妻子共度春宵的勇氣都沒有嗎？
他可是皇上，天子，雲闕王朝的第一男兒。
我微笑，微微吹着他額前落下的發。那縷長髮飄打在他迤邐的眼角，癢得他撇嘴。
“雲珏。”我試着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雲珏微微笑起來，從鼻腔裡哼出一個“恩”。
“雲珏有喜歡的人嗎？”我問。
雲珏安靜半晌，正當我以爲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又從鼻腔裡哼出一個“恩”。
我繼續問，“那你……喜歡皇后嗎？”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覺得雲珏的笑意越發深了。
他扭過頭去，皺一下眉頭，又從鼻腔裡哼出一個“恩”來，只不過不知道這個“恩”是不是在回答我。
我臉一紅，喃喃道，“若你不是醉了多好。”
可是那人再也沒回應我。
我仰臉，看着懸在榻上的流蘇簾，對似乎睡去的雲珏道，“你知道嗎？我一點都不想叫你皇上。我也不想聽你叫我準後，皇后。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竟然在跳舞。可後來我卻再也沒有見你跳過，自從知道我是你選定的皇后，你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起初，我覺得你太自大，是個只知玩樂的皇上，後來……我覺得你並不是那樣。你有面具，對嗎？”
感受着雲珏平穩起伏的心跳，我安然起來。
“我常常猜想，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厭倦深宮。起初我以爲我害怕的是身不由己，後來發現我怕的是人心。這裡的真心太少了，不是嗎？而你害怕的是什麼呢？從不顯露情感也是害怕……這裡沒有真心嗎？”
突然，雲珏身子一動。嚇得我趕忙噤聲。
可是他只是將我的手臂一抓，當做枕頭抱着，又抿抿嘴，繼續睡着。
我看着如孩子一般的雲珏，心裡起了憐意。
“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我從沒想過皇上會像你一樣俊美。你也是我覺得最狡猾的人，就像是……狐狸一樣。”
“若君是良人，我又何懼？”說着，我沉沉嘆下一口氣來。
夜色深了，宮殿顯得孤冷幽深，如有鬼影。
外面傳來一些聲響。
許是我對雲珏太過出神，根本沒有在意外面有什麼動靜。正當我將手摸上雲珏側臉，一陣疾風夾利鋒襲來。
“哐啷——”
宮門大敞的同時，一柄利劍凌空直直飛來。握劍之人黑色勁衣，整個面部被黑紗包裹，只餘嘴巴。他筆挺有力的身子與劍高度一致，如同弦弓上箭，一射而出，直從數十米外的宮門，飛向榻前。
那劍刃，直對着雲珏的背。
不好！我心中一驚，那人來勢洶洶，顯然有備，而門外更是傳來打鬥之聲，喚人根本來不及，且婚夜皇家擺席，這後寧宮的把守不嚴。
“雲珏！”我一邊驚聲叫道，想要喊醒雲珏，一邊用力的推搡他的身子，想要帶他躲閃這一劍。
然而我的力氣一失，雲珏的雙臂像是繩索一樣捆綁了我的身子，我動彈不得。
那劍飛速襲來，眼看就要一劍貫穿了雲珏。
“赤啦——”一聲劍響，我好似被股力量捲走一般離了榻上。
餘眸看見那劍力度之大，將榻貫穿出好大一個洞，要是傷中雲珏，恐怕他必死無疑！
我愕然，身子被人從榻上一個敏捷抱到了一側，而那人正是雲珏。
怎麼會……他不是？我怔楞的看他，只見他神色緊張，眉眼卻分外清明，嘴含着不悅，一撇，手將我一鬆，迎面接了那黑衣人一招，一個凌空踢，“當”一聲踢得黑衣人持劍半退兩步。
“你沒醉……”我不由腦子一翁。
可是雲珏根本沒理我，瞧着宮門大敞，立刻抓了我的手，趁着刺客一怔，衝向門外
。
“框赤——”一聲巨響趕在了我們之前！
門被從左右兩側扔來的椅子緊緊合插住了。那個刺客的身手極好，顯然比之前行刺雲珏的人好多了，這麼長的距離扔椅子，且不論氣力十足，功夫更是駭人！
雲珏卻沒有露出太多驚慌，見此，他連忙就要拆卸椅子，可一柄劍擋住了他的手。
雲珏將我一推，回身和那黑衣人廝打起來，他的聲音分外清晰，“你快走！找穆寒，叫援兵！這裡朕先擋一會兒！”
“皇上不能犯險！”我想我可能腦子真的是不好使了，此刻竟然愣着不動，看雲珏力敵黑衣人。
他赤手空拳，而且黑衣人武藝高強。我一顆心揪着，比起上次，這次的擔心更大於恐懼。
“你傻了嗎？朕不犯險你行嗎！”雲珏大聲道，那劍道道狠利，幾招都險傷雲珏，須臾話間，他的衣服已經被割破數道口子。
“快走！”雲珏無奈，又是大喊一聲。
這次他護我真是賣力，高大的身軀前後移着，毫無畏懼接擋招招索命的劍，直教我驚心動魄、淚眼痠楚。
一怔，我連忙去拆卸椅子，急得手指被戳的爛了也不理。
“來人啊！救駕！救駕！”我一邊嘶力的喊着，一邊努力迅速的拆卸椅子。
可是剛剛拆卸下了椅子，門外的打鬥聲居然停了，可是我用力推門，門卻推不開！
是誰在門外上了鎖！我才反應過來，心中大駭，驚出一身冷汗。不要，不要！
立時，雲珏痛吟一聲，我回頭，只見長劍染血，刺穿了雲珏左肩！鮮血如注落地，令我禁不住又是淚如雨下。
雲珏不要死！我心道。直到親眼目睹死生一瞬之時，我才知道人心是多麼的可笑，總是在高估自己。我心痛如裂，彷彿有刺在喉，什麼聲音也喊不出來，我只能邊流淚邊用力推打宮門，滿手染血。
“來人啊！來人啊！救命！救命！”我終於喊出聲音，卻嘶啞嘲哳。我想不通爲什麼皇帝在房中，外面有刺客，那些侍衛不去通報救駕……爲什麼有人將房門上鎖了？
可是我沒料到的還在後頭，門推不開，半晌，我又聞到了一股煙味！
是火！宮門外有紅光！有人放火要燒後寧宮！我身子一癱，整個人倒退幾步，絕望的看向雲珏。
雲珏捂着一片血紅的肩頭，急促呼吸着，“怎麼回事！”
看到雲珏奮力拼命，我更是心寒，就算是皇帝他也才十八歲，沒想到表面風光，人人都想置他死地！
“沒用了，他們放火……要燒了後寧宮。”我的聲抖的厲害。
“他們是誰？”雲珏問。
“不知道。”我搖搖頭。
那黑衣人聽了也是一急，“什麼！我還在這裡啊！”
雲珏冷冷一笑，“你的同夥把你拋棄了啊！”
“你這狗皇帝給我閉嘴！”說着黑衣人一劍揮去，不及避閃，這迅猛的一擊劃傷了雲珏的腿，他一倒，黑衣人立刻將劍架在他脖頸上，一倒血痕觸目驚心。
我心痛不已，眼眸大睜，口中無聲唸了一句雲珏的名字，淚打落嘴角。
這刺客太強，雲珏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難怪那些人會放他一人進來。可是到底是誰？到底是誰！
難道我們就要這樣悲慘的死去嗎？
黑衣人急了，一擡手，劍直朝着雲珏的喉嚨刺去。
“慢！”我大聲喊道，向前一步，撲倒在黑衣人腳邊。趁他一怔，我道，“你就算殺了他你也是死路一條！”
黑衣人明顯猶豫一下，但卻怒道，“用不着你說！”
“什麼人給了你這麼多好處，讓你如此賣命？”雲珏的傷不輕，血流不止，面色已經蒼白。可是他卻好似根本沒事兒一樣，突然淡淡一笑，揶揄黑衣人。
“狗皇帝，有什麼好高傲的！信不信我一劍劍剮了你！”黑衣人一怒，隨手一揚劍就狠狠給他鎖骨上劃了一道深深血口！
我倒抽一口涼氣，搖搖頭，用驚恐的眼光示意雲珏少說兩句。
可他咬着牙，痛過一下之後硬是又浮起笑意。
真是倔強！服軟能死嗎？
“我可以替皇上保證你平安無事！”我尖聲，“只要你救我們出去，指出幕後黑手……”
“啪！”桌上的一個盤子朝我飛來，我沒避過，額頭一痛，汩汩流出血來。
“笑話！你以爲我傻嗎？殺了狗皇帝，以我的武功一樣可以出去！”黑衣人似乎決絕，一點也沒有合作之意。
見我受傷，雲珏下意識出聲，“嬀寧！”他竟然沒有叫我皇后。
我一笑，擦拭着額頭，忽然想起了那杯毒酒。對，毒酒！立刻，我起身跑去，拿住那杯做了記號的酒，可剛要反身一把染血的劍就架在了我的脖頸。
“你在幹什麼？”黑衣人悶聲，聲音冷得駭人。
劍就緊緊戳在我的頸部，鋒利無比，好像就要戳破我的喉嚨。
“對一個女人下手算什麼好漢！你不是來刺殺朕的嗎！”雲珏急聲。
我鎮定一下，心中豁出去道，“好歹也是新婚之夜，既然要死，我能不能……跟皇上喝了……這杯合 歡酒。”
“喝酒？”黑衣人狐疑的看我，須臾一笑，“你們這些宮中女子，貪圖榮華的厲害，到死了也不忘了這一樁！是不是，新皇后？”
我眼中閃躲，悄悄看向雲珏，眼神中帶着一些詭異。雲珏詫異，不知看懂了沒有。
我餘光瞧見宮外的火越來越大了，濃煙四起，已經開始蔓延入宮殿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