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珏的樣子很痛苦，跟剛纔的樣子完全不同，並不像是惱怒，而像是身體不由自主而出的一種折磨。
“雲珏，你怎麼了！”我怕了，連忙壓低聲音，上前去看雲珏。
他的臉色發青，嘴脣泛上一層若隱若現的紫氣，雙眸緊閉起來，陡然一睜，瞳仁血一般的映出紅光！
“走！”雲珏咬着牙，從牙縫間擠出一聲，再也忍不住，兀自哇出好大一口黑血。我大駭，眼睜睜瞧着雲珏嘔出的一口血噴濺在我的側臉之上，心裡一涼：他是怎麼了，怎麼會吐血！
那殘留的血跡沿着他的嘴角緩慢淌下，直滴在他的脖頸之上。
吐出這一口血來，雲珏似乎失去了全部起氣力，一瞬蒼老許多，虛弱的不成人形。
我剛想開口，只聽雲珏氣若游絲又道，“我，不想見你。”
我眼中一熱，淚啪嗒落下。
“你是怎麼了？你怎麼會這樣，他們對你做了什麼，這就是你絕食的原因嗎？”我的言行彷彿已經不能由我自己，此刻，我滿心滿眼都是雲珏狼狽不堪、令人心痛的模樣。
雲珏搖頭，聲音竟是一軟，低低道，“求你，快走。”
我搖頭，越搖頭越覺得決絕。明明知道石室之外就是豔婷，我如果待久，一定會被發現端倪，可是我就是不能拋下雲珏。
我不願意再離開他身邊，尤其是他現在這麼需要我的時候。
“你是擔心我嗎？到了現在你還是擔心我嗎？”我脫口道，眼淚怔怔的望着雲珏，“雖然你不肯說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我知道是我誤會了，對嗎？你是因爲擔心我才一個人去的，可是那樣一別，卻讓你變成這樣……雲珏，我們不是還要回宮嗎？我們不是還要去找前桑之將軍嗎？我們不是還要去給天下人看我們恩愛的樣子嗎？”
“別說了！”雲珏打斷我的話，奮力將頭埋下，那額上的汗順流而下，我能夠清晰的看見他的脖頸上，汗水混着血水，浸溼了他的發，他的衣。
“雲珏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我怎麼做才能救你……”我上前捧住雲珏的臉，雲珏卻執拗的將頭一扭，“不需要你救，我只是不想看見你。”
“你難道不要回宮了嗎？你忘了你是皇上了嗎？”我心裡一冷。
雲珏，你是怎麼了？在宮外時就算有再好再平靜的日子你也不要，明知道宮中艱險也仍舊執迷不悟要回去，甚至不惜想要殺了我。
可是現在，不過是被人抓了而已，怎麼就一點鬥志也沒有了？
雲珏不再出聲，低頭似乎用力的忍耐着身上的痛苦，只是汗出得越發多了。
“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我……”我正說着，卻忽然驚異的看向雲珏。
我一心以爲雲珏是個極爲不坦誠的人，現下處境如此危險，在這裡見我他一定會有所顧忌，至少也擔心我無法救出他。然而我卻沒料到，雲珏讓我離開的原因並不光是擔心我，也許，是怕我看見……他現在的樣子。
須臾，雲珏的兩鬢驟然開始變白，一絲一縷的層層浴白，直到一頭烏髮一晃成雪。他的臉上也同時漸漸長出來曲折滿布的皺紋，皺褶一點一點爬滿他消瘦的臉龐，直到那張舒展緊緻的面容被驚悚的換成一臉鬆弛的皮肉。
雲珏……他開始變得蒼老無比。甚至，我還能清楚的聞見他身上散發出的……年邁老人獨有的難聞氣味！那是瀕臨將死之人的氣味，難以言明，讓人覺得噁心和心酸。
我呆呆的看着這一切，除了眼淚肆虐，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傻了一樣一動不動的站着。我不敢靠近半步，甚至連喘息也不敢。
那昔日的俊美之容，頃刻之間就化作了耄耋老者的蒼頹樣子。
他竟然陡然老了有五十餘歲！
半晌，我倒抽一口涼氣，不可置信的捂住了嘴。我眼睜睜的看着那昔日精緻的眼角、那如雕刻一般的五官老去。且他落寞看我的那一眼，眼珠色澤渾濁，目光更是混沌不已，我再也找不見那雙琉璃般通澈清明，如玉如月，打起神來狡黠如山間靈狐的眸子。
這一刻，我從他臉上，看出了絕望。
“都看到了，走吧。”雲珏的聲音一出，讓我心裡大顫。那是老人沙啞而沒有氣力的弱聲。
我忍住胸中翻涌的惡寒，撲上去緊緊抱住了雲珏。不，也可說是抱住了一個瀕死的老人，一個渾身散發着難聞氣味的蒼老之人。
“你……”雲珏聲音顫抖，似乎無奈，“你何苦，自己離開，不是更好嗎？”
我的淚淌過雲珏鬆弛的脖頸，我壓制住哽咽，儘量平靜道，“原來你讓我走，是怕我看見你變老。可是皇上，不管你生來多俊，總是要老的呀。我也會老，大家都會老，這沒關係……”
本是想給雲珏先寬寬心，可是不知爲何說到一半處，我竟然還是哽咽的像是被噎住了幾個饅頭一樣，呼吸都呼吸不上來了。
淚水大肆的落下，在我的臉上，心口，好像有千軍萬馬涌來。
“我身上的氣味，很難聞，不是嗎？”雲珏咳嗽一聲，啞聲無力。
我心裡一柔，“只要是你的味道我都不在乎。”
“你爲何這麼對我？”雲珏身子劇烈的抖動着，他胸膛的呼吸急促起來，很是激動，聲音也隨之大了些，“你爲何對我，這樣好？”
我一怔，聽着雲珏蒼老卻溫柔了的聲音，難以抑制的癟嘴皺眉，無聲哭着。
看這樣子，雲珏一定受了很大的苦。
他是皇上，這裡是叛黨之地，是我害了他！對，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猛然的想起來，要不是當時我那晚喊出了雲珏的名字，想必嫦蓿也不會知道他就是雲珏，也就不知道他是皇上，說不定雲珏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終歸揭底，竟然是我的錯，全部是我一手造成的！我還自覺得愛他爲他懂他，可是明明……傷害他的人是我！
“在宮裡的時候，我從來……沒有對你好過。”雲珏極力的出聲，儘量不讓聲音顫抖起來，“你卻爲我擋劍，好像很關心我，一直以來在宮中受苦了。可是我卻不能護着你幫你，所以一直很愧疚。”
聽到雲珏的話，我愣了，他心裡對我，一直是這樣想的嗎？可是他從來不曾對我說這樣的話。他那麼高傲，高高在上，又是那麼要面子，喜歡說些嘲諷冷漠的話，以示無情無義，這番，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我不過一個入宮數日的準皇后，除了明哲保身外，一切都是逼不得已發生的。可他卻記在心中，對我愧疚。
我無言，心裡百感交集。
只聽雲珏又道，“你是不是覺得好笑？我雲珏落到這樣的地步，還要對人低三下四說這樣的話。可是不說……恐怕就沒有機會了……咳咳……”
見雲珏胸膛起伏起來，我連忙離開了他的身子，輕輕撫住他的身子，“不要說了，你想說的我知道，而且這不好笑，也不低三下四，這是你的心裡話，我一直都想聽的你的心裡話……所以，我只會覺得感動。”
雲珏詫然看我，那鬆弛的眼皮重垂在眼上，顯的他根本睜不開眼睛，那渾濁的眸子含着淚光看我，他張張嘴，氣聲道，“感動？”
我點點頭，拼命抓住雲珏的、皮肉鬆弛又骨頭突出、很是乾枯的手——“對，而且你不必愧疚，因爲你對我其實很好。只是你一直都不對人說心裡話，雲珏，你不是一個坦誠的人，可卻是一個善良的人。”
“在宮中，你也一直都顧忌我的感受，不管是你怎樣對我施威，不管你怎樣隱藏和僞裝，你就是你，你有自己的樣子。我就算也曾誤會過你，可現在也早已明白，你的苦處。你太不坦誠了，可就算你戴着皇上的面具，你也是雲珏啊。”我急急道，激動的想要把放在心中已久的話一股腦說給雲珏聽。
“你也，是個凡人。有情的，凡人。”
儘管現在說這些廢話無異於找死，也不合時宜，可是我也跟雲珏一樣有一種有些話此刻不說，或許就來不及了的感覺。
雲珏含淚看我，那神情因爲是一個老者的，所以尤爲令人心酸。
他剛想開口，我就一把捂住了他的脣。
“你剛剛不是問我，爲何對你這麼好嗎？”說到這個，我含淚微笑起來。心口卻還是悸動了，因爲無論雲珏是俊美是蒼老，這話都是對着他本人說的，只不過現在我才說的出口。
雲珏皺起眉頭，不敢看我。
“因爲我從在宮中起，就很喜歡你了。”我低聲，柔道，“以前我以爲我是日久生情，漸漸對你動了心。可是後來我發現，也許第一次見你，我就動了心。一直以來我都在收心，可是越收心越深陷，直到最後，失了心。”
雲珏遲疑道，“你只是……喜歡那個對你溫柔的雲玉而已，根本，不是我。不是這樣的我。”
“我是因爲你才喜歡雲玉。如果不是你，我怎麼會那麼渴望你離開皇宮，變成只屬於我一個人的玉哥哥呢？”我不由冷笑一下，覺得自己一直都自欺欺人的厲害。
現在把話全部說出來了，我心裡倒是覺得無比舒服。
“你……”
“只是你一直都不敢信我，你一直都不信我是真心喜歡你。對嗎？”我望着雲珏，認真道。
雲珏怔然看我，許久，悽楚咧嘴，“是啊，我如何信你。”
“不管你信不信我，我此生恐怕再難脫身，就算你要回宮我也認了，就算你不信我要治我罪我也認了。不過是輸給一個情字，我不怕輸，心裡甘願，就是坦然。”我淚眼盈盈，卻越說越有笑意，“還記得在宮中我第一次對你說喜歡上你的時候，你是怎麼反應的嗎？你說你不會喜歡上我，就當我是刻意討好你爲了自保的後宮女人。可是我不在意，我那時候衝動的以爲，我一定會慢慢讓你對我覺得喜歡。”
“可是現在我覺得不重要了，不管你怎麼看我，是否像我對你一樣對我動心，我都不會回頭了。”我說完，悠長的笑着。
雲珏望着我，此刻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所以讓我救你，不然就和你一起待在這裡吧。”我道，“我知道這個決定是錯誤的，但是因爲想要見你，我便知道，我還能做…
…很多錯事。”
雲珏終於忍不住了，眼皮一垂，臉上竟然淌下一滴淚來。
“你何以如此。何以爲我這樣的人……”雲珏剛一開口，我就斷聲，“因爲你是雲珏。”
“我，很醜吧？”雲珏顫聲，猝然問我。
我搖搖頭，“我如果老了，一定比你醜。”
不知道怎麼，雲珏竟然笑了一下。他蒼老的笑着，可卻讓我看得心醉。
雲珏對着我默然笑着，這一瞬他很溫柔，比當時失憶的玉哥哥還要溫柔許多，就要將我融成水一般。我也看着他，微微笑着。
可陡然，雲珏的臉色一變，猛地搖搖頭，露出悽愴之色，“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出不去的。”
“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我怎麼才能救你，你相信我一次好嗎？”我急不可耐的抓住雲珏胸口殘破的衣裳。
雲珏遲疑一下，“是衰陽至毒之藥，這個藥每天日落時候發作一次，爲時三個時辰，三個時辰之內我會蒼老五十年，這段時辰之內，我不僅會五臟六腑衰竭，也會飽受精氣散盡之苦。據說，此藥發作五次，我便會全身衰竭而死。”
我聽着雲珏的述說，心猛地涼了。
雲珏，真的受苦了。我攥緊拳頭，摳着皮肉。
我含淚，“這是第幾次了？”
“第三次。”雲珏顫聲，“就算現在吃下解藥，恐怕身子也會大傷，依然會蒼老三十歲。”
“什麼……”我大駭，淚倏然又落，“你受苦了。”
雲珏苦笑，“人命天定，也許就是我該得的。”
“不，什麼屁話，我要救你啊。”我一時情急，也顧不得其他，脫口罵道。
忽然明白過來，“原來你絕食一心求死，就是因爲你吃了這種毒藥，所以覺得自己沒有希望了？”
雲珏不可置否的點點頭，徐徐道，“雖然明知道宮中有大事，雲闕王朝有大難。可是我根本沒有辦法去挽回一切。也罷，那麼還是有骨氣的死去，也許更好一些。”
雲珏說的沒錯，宮中現在肯定是大變。就連宮外……可我不敢將事情跟雲珏說。
“墨蓉。”雲珏輕聲喚我，力氣輕薄，“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麼？”
“下次給我送飯的時候，殺了我吧。”雲珏道，說着，閉上了雙眼。
“死了就那麼容易嗎？”我冷聲，“就算只有一絲希望，你也要離開這裡。和我一起離開這裡。”
“我雲珏此生欠你的，也只能，來生再還。”雲珏漠然。
“啪！”
我一急，紅了眼，一巴掌打在雲珏臉上，“你不是這樣的人！就算你不那麼想和我一起活下去，難道，難道你就不想……不想見你母親嗎？”
我脫口而道。
這一聲，讓雲珏剎然睜開眸子。
“你，你說，你說什麼？”他聲音抖得厲害。
我咬脣，狠狠的看住雲珏，“你的母后風玉華，那個本該葬身在後宮的熙軒太后，她還活着。你不是很想念你母后嗎？爲此不惜修建尊湖別院，甚至夢中都要口口聲聲念起她來。我告訴你她還活着，你還可以見她，即便這樣你也要去死嗎？既然你還有執念，爲何要放棄？”
其實我也不確定六龍客棧裡面的徐採惠到底是不是雲珏的母親，可是她和畫中人一模一樣，年紀也符合，我姑且就冒險了。
就算不是，就算欺騙雲珏，我也非如此不可。
“她，活着？在哪兒？”雲珏失神。
“只要你離開這裡，我自然帶你見她。”我沉聲道，不容置疑。
雲珏點了點頭，“好。”
我鬆下一口氣來，輕聲，“你好好吃飯，你看你都瘦了。先活着，纔有辦法不是嗎？我回去找解藥，不管解藥在哪兒，我都要找一找。我們還有兩天的時間，你一定要信我，一定要等我。”
說着我用手背拭去臉上淚痕，將面紗重新戴好，從食盒中取出東西，端給雲珏。
雲珏看着我端來的食物，眼中一動，淚水肆流而下。
他無聲的張開嘴，任由我喂着，將那些食物大口大口的吞嚥下去。看着雲珏蒼老的樣子，看着他狼吞虎嚥我手中食物的時候，我差點又要落淚，不過我還是忍住了。
若是哭得太多腫了眼，一定會被豔婷發現的。待雲珏吃過食物之後，我收拾好食盒，埋頭低聲，“你現在一定很難過，我本該陪在你身邊的。可是我必須要走了，我逗留時間太長，會遭到懷疑。不過你放心，我一定還會再來的。”
說着，我轉身，再也不敢多看雲珏一眼。我怕我再多看他一眼，就會心痛的走不動路。
“蓉兒。”卻未想，雲珏竟然喊住了我。
我回眸，看向他。他，竟叫我蓉兒。
“萬事小心，一定要平安。”雲珏怔然，垂眸，顫聲道。
我默然，心卻道，雲珏，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我點了點頭，依依不捨的走向石門。
“等一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