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侯安泰、魯申、周成等大將上表聲稱自己身體有恙,主動要求解除兵權告老還鄉。懷恩帝不僅欣然同意,數日後更出人意料地挑選宗室女子與其聯姻。然, 凡事都有例外, 大將趙策我行我素, 裝傻充愣, 死抓軍權不放。
明擺躲不過去的事, 偏要與至高無上的皇權較勁,試問怎可能會有好下場?懷恩帝先是當百官面直言說他:“凡人臣圖功易,成功難;成功易, 守功難;守功易,終功難。若倚功造過, 必致反恩爲仇, 此從來人情常有者。”天威難測, 這□□裸的警告,令在座所有人無不惴惴難安。
待趙策甫一離京, 自有人替懷恩帝出面挨個與諸大臣打過招呼,讓他們與趙策劃清界限,鼓勵朝臣上摺子參趙策過失。自古雪中送炭者少,落井下石者多。皇帝擺明了態度要懲治趙策,誰會那麼不開眼。只一夜, 參趙策的摺子雪花般鋪天蓋地。懷恩帝以俯從羣臣所請爲名, 利用早已佈下的天羅地網, 中途攔截急於趕回軍營的趙策, 當場宣旨盡消官職, 誅殺於夕暮亭。
懲治的法子一環扣一環,在這至高尊榮的鐵血皇權下, 威名遠揚的常勝將軍又能如何?
懷恩帝顧承歡順利收回地方軍權,解了一大心病。他大量啓用新人,並修改了部分兵制。
明面上,這一切全是懷恩帝所爲。可稍微知曉底細的人,都會恍惚覺得看見了另一個人的身影——前帝,顧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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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寫意待那些人,也算仁至義盡了。”清波園書房,薰球裡飄出清淡的薰香。顧先知闔眼躺在搖椅上,悠閒地搖晃着。溫暖的天氣裡,腿上卻搭着厚厚一張毯子。易明軒坐在一旁,聞言冷笑:“戎馬半生,縱橫天下的大將被逼回家種地,這也算仁至義盡的話,什麼叫狠毒?”
顧先知的眼睜開一絲縫,睨着徒兒笑:“顧寫意不光保全了他們的性命,更讓他們過上安穩的日子。比起歷史上那些明殺暗誅,實是已最仁慈的手段了。。。他比我想象的,做得更決絕,更徹底。”
易明軒問:“爲何這麼說?”
顧先知未答話,再度闔眼躺在搖椅上。薰球裡的嫋嫋香氛飄忽遊蕩,煙香風軟,好一派閒散風月閒。
“至此,顧寫意再無動搖顧承歡皇位的權勢。他奪了那些大將的軍權,無異於將自己的羽翼連根折斷,鮮血淋漓地送給懷恩帝。”顧先知輕輕搖晃搖椅,不緊不慢道:“顧寫意用行動告訴世人,皇位他絕不會再要回來。不僅如此,他連權利也一併交回,他。。。是真的要離開了。”
顧先知轉過視線,看着怔愣出神的易明軒笑道:“顧寫意,是個骨子裡高傲到極點的人。與人鬥,與天爭,從不肯服軟認輸。同時,他也是個猜忌心重,缺乏安全感的人。做到這一步,對那個男人來講,太艱難的了。”
“您說,他要離開?”易明軒急聲問道。
顧先知瞅着他,半晌“嗬嗬”笑起來:“你怕了。怕到心神混亂不能思考。可怕成這樣爲何不跑呢?讓爲師想想看,爲了家中親人?爲了你師父我?。。。還是爲了與你一同闖禍,卻渾然不知危險的王自謙?”
易明軒抿住脣角:“師父,您的銳氣到哪去了?”
“銳氣?”顧先知嘿然一笑:“都覺得老人活了那麼些年,定然比年輕人膽大。其實正好相反,人年歲越大,越是怕死。在顧寫意掌控西北時,我以爲他會殺我,可沒有。當顧寫意登基爲帝時,我以爲他會殺我,可沒有。在顧寫意棄位而去時,我以爲他會殺我,仍是沒有。。。他爲我建園子,年年送來貴重賀禮。我若有個頭疼腦熱,定然是好醫好藥。一年又一年,他不殺我卻也不放我。若當年他要殺,我少不得還要作詩寫賦諷他一諷。可現如今。。。”顧先知眼中陰鬱神色愈發加重:“我惶惶不可終日,不知何時吾命休矣。顧寫意總能看一眼穿別人的弱點,用他的方式,折磨了我十幾年。生生叫你哭不出,罵不來,還要謝他。”
易明軒只覺陣陣寒意襲身:“照您的意思,他是殺定我們了?”
“誰知道。”顧先知苦笑:“也許他會突然拎劍衝來,就地殺了你與王自謙。也許他會不告而別,再也不管不問。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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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日,微風和煦,顧寫意臥於花園涼亭軟塌上昏昏欲睡。忽感到有人爲他蓋被,初以爲是懷前,未曾在意。誰知那雙手撫上他的額輕捻,像是想要替他掃去所有煩心之事。
顧寫意睜開眼,見承歡就坐在身側。而自己身上蓋着的,正是承歡脫下的龍袍。
承歡笑問:“怎在這睡下了?”
“本打算看會兒書,誰知竟睡了過去。”顧寫意道:“我的精神頭大不如從前了。”
承歡暗暗深吸了口氣,湊近些笑道:“這段日子你太過勞神。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定無大礙的。”
“小時候,頂討厭皇宮,一心盼着長大能自立門戶,過悠閒的日子。”顧寫意看着滿園景色,灑然笑道:“像我這樣的,絕非長壽之人。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已經盡力。剩下的日子,誰也別想再浪費我的時間。”
顧承歡擰眉不滿道:“哥,您一定長命百歲。”
顧寫意卻問道:“聽說你更改了兵制?”
“是。”顧承歡回道,說完忍不住端詳顧寫意的神色。
顧寫意依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顧承歡收回地方將領的兵權後,建立了新的軍事制度,從地方軍隊挑選出精兵,由皇帝直接控制,所有將級軍官必須由朝廷委派。但這樣一來,兵不知將,將不知兵,能調動軍隊的不能直接帶兵,能直接帶兵的又不能調動軍隊。
顧承歡顯然十分滿意這次的改制,不自覺便從眉梢眼角流露出來。
顧寫意笑了笑,從榻上起來,將龍袍扔給顧承歡道:“不餓麼?該吃飯了。”
遠遠候着的太監,忙小步跑來替皇帝整理衣服。
顧寫意起身走至亭外,忽停下腳步轉身對顧承歡笑道:“你提拔起的那些將領,聲望不足以服衆。新頒佈的兵制雖可成功防止軍隊政變,卻大大削弱了部隊的作戰能力。至於你上次提起的事情,我看還是過段時間再說罷。”
顧承歡怔了好一會,揚聲道:“哥~”
顧寫意再度停下腳,擡眼望向他。顧承歡嘴脣輕動,想說什麼,卻生生強忍了下來。
顧寫意脣角向上輕揚,朝他微微笑了笑,方又大步離去。
顧承歡望着他哥的背影,呆立在原地許久許久。
這也是你的目的之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