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山被趕走了。
夜下,一片寂靜。
夜輪國上空,法陣啓動所造成的時間、空間縫隙還在,流光溢彩、斑斕交錯,看起來煞是美麗,卻充滿了危險。
蕭紫信手揚起一面暗金色的魂鏡——
此鏡,無需他走入陣中,便可以映射出陣中的詳細景象。
此時,鏡中所映的,是每一個靜止的生命。
飛到半空的夜蝶、枝頭展翅的飛鳥、懸在半空的落葉、還有那些表情各異的人。
蕭紫面無表情地看着,深邃的目光彷彿早已穿透了鏡中的世界。
他覺得,自己其實也早就已經隨他們一起靜止了。
夜輪國內一片死寂。
只有在那片土地之外,蕭紫才能聽到時間的聲音——夜下的蟲鳴,風動葉落。
但對他來說,也是一樣的荒蕪。
他彷彿能感受到生命流逝的速度。
他在思考,要不要走入這座陣中,把那些不屬於他的壽元還給那些無辜的人,結束自己這笑話一般的人生。
反正這段日子,他也把後事交代得差不多,這具殘破的身體再拖下去,也不會再幫上他那個笨徒弟什麼忙了……
偏在此時,他聽到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
蕭紫收回了思緒,偏過頭去看,只見,從另一側,走來了一個腰配短刀,青衣夜行的姑娘。
“誒?”
那姑娘見到蕭紫,也是一愣,顯然沒想到,這裡除她之外,居然還會有別人?
她走近了一些,漸漸看清了蕭紫映在月光之下的面容,雖十分蒼白憔悴,卻掩蓋不了他原本亦正亦邪,俊美優雅的眉眼。
只可惜,他身形消瘦,目光淡淡的,一絲波瀾也沒有,讓人想到一個詞——心死神滅。
蕭紫看着那個姑娘一步一步地走近,微微蹙起了眉——
這些年來,除去無邪之外,他再也沒有允許其他女子入他視線範圍三尺之內,就連紅蘿、璃罌等人見他時,也都是遠遠地回話。
“滾遠一點。”他冷淡地開口警告,卻發覺,自己的聲音極其嘶啞微弱,根本沒有平日的威脅感。
而且……
他不開口還好,這一開口,身體便像是啓動了某處開關一樣,各處的臟腑都不對勁,悶疼不止,且喉中微腥,儘管努力咬牙隱忍,血色還是伴隨着咳聲一起溢了出來。
這下,那女子不僅沒滾遠,反而直接跑到他身邊來了——
“你沒事吧?”說着,她嘗試用手扶他。
蕭紫毫不客氣地打開她的手:“滾!”
艱難地開口,語氣雖然充滿殺氣,可打在她手的那一下,卻毫無力氣,反而被她給抓住了。
那姑娘的手溫熱無比,不像他的指尖那麼冷,觸之生冰。
“傷成這樣,還讓我走?你身上這麼冰,我走之後你會直接凍死在這的!”
蕭紫面色沉凝,聽她這麼說,更是惱火生氣,可他越氣,咳聲就越烈,像是收不住了一樣——
那姑娘行事果斷,卻也臉皮夠厚,心智夠堅。任他這麼兇巴巴地趕人,居然還能耐下性子不走。
甚至,她竟直接從乾坤袋裡摸出了一方手爐,塞進了蕭紫的懷中:
“你先暖和一下,我不是藥師,無法煉藥,但我對行醫很有興趣的,你等我翻翻醫書……”
翻?醫?書?
現翻嗎??
蕭紫:“………………”
可那姑娘真的仔細翻起了醫書。
蕭紫無語了。
他其實不過是折騰了幾日,出手捉了一批殺手,動過幾次魂力而已,本以爲問題不大,可這具身體挺到現在,到底還是沒受住。
早知如此,之前茗山遞給他的藥丹,還是應該吃下去的,雖沒什麼效果,但至少能讓他不被個這麼弱的女人輕易反制住。
現在,若是再吃那藥,卻是徹底無用了。
傷病爆發,魂力也不可再動,若是用毒……
算了,還是不毒殺她了。
記得無邪說過,不想他再殺無辜之人。
他瞥了那個姑娘一眼——她還在一頁一頁地翻着醫書。
蕭紫凝眸看了看書名——《症要詳解》。
……他特別想告訴她,別翻了,這書是他寫的。
十三年前,他寫這本書時,還沒接任毒脈,而是在藥師聯合會跟一羣道貌岸然的老頭子鬥志鬥狠呢。
現在就連最高品的丹藥對他來說,都像是投石入海,不會驚起什麼波瀾了,何況是這麼一本老舊藥書。
他需要的,只是好好睡一覺,順其自然。
這具身體時好時壞,每次爆發之時,他都像是垂死掙扎,但緩過幾日,症狀也就慢慢消停了。
但他現在說話吃力得很。
正在思索間,那紅衣姑娘居然把他的袖袍掀起來,扯過他的手,似乎想給他把脈。
蕭紫用殺人的眼光瞪着她:
“滾……別碰……不然……咳咳……殺了……”
“不然殺了我?”
那姑娘無奈地搖了搖頭,從懷中摸出一方巾帕,擦淨了蕭紫脣邊的血色:
“病成這樣還對人這麼兇!我偏要給你把脈,碰你又如何?記住了——我叫雲青,夜輪國人,師出玉羽霓凰閣,要想殺我,就撐住了別死,活着才能殺。”
雲青這幾句話,直接把蕭紫噎了回去。
這姑娘說起話來,倒很硬氣,而且……她竟然是夜輪國人。
蕭紫愣了,夜輪國,還有幸存者嗎?
也對,她說她師從霓凰閣,那可能夜輪國出事之時,她並不在故鄉,所以僥倖逃過了一劫。
蕭紫微微放鬆了身子,不再抗拒,而是任她擺佈了起來。
雲青卻捉住時機,給他把了一脈,結果當然是什麼都把不出來。
到最後她似乎也沒了辦法,直接從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了幾顆珍寶似的藥丹,十分不捨地遞到了蕭紫的脣邊:
“算了,雖然這幾顆丹藥珍品很貴很貴,但是……救人重要!死馬當活馬醫吧!”
蕭紫看了看,她所謂的珍品,不過就是六品七品的納魂丹與清血丹。
這種低品質的藥,他從十歲開始,就已經不用了。
他剛想說自己不吃,結果雲青已經把藥直接塞進了他的口中!順便還給他灌了一大口水!
一時間,他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只能嚥了下去……
這一口藥把他嗆得,猛咳一氣,內臟都快吐出來了。
雲青見狀,一臉心疼地撫着他的胸口,給他順了半天的氣:“怎麼樣,好點沒有?”
當然了,她心疼的是她的藥。
蕭紫內心冷哼。
能好就怪了!
被她這麼一折騰,他簡直身心俱疲,無力地靠坐着樹幹上,臉色越加蒼白。
雲青見狀,以爲他快死了,便開始爲他輸送魂力。
蕭紫忍無可忍,緩緩睜開眼,虛弱道:
“你是不是蠢?就算要療傷,也應該……用靈力。你用魂力……我只會……咳咳……死得更快……”
雲青一聽,趕緊停了手!
“可是我不是藥師,沒有靈力呀。我該怎麼救你?”
“你救不了,走吧。”
“救不了麼,那你豈不是要死了?”
“我死……和你有關係嗎?”
“似乎沒關係。”
“那你還不走?”
雲青低着頭,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道:
“我前幾天從師門回到家鄉,發現整個夜輪國的人都出了事,我家人也在裡面……我看夠了……既然碰上了你,我就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
蕭紫的心臟狠狠一震。
一時之間,他竟不知道該對她再說些什麼。
要說,其實她的國人、家人,其實都是因他而死的嗎?
久久無言。
雲青卻並沒有放棄,她又掏出一盅藥蜜,喂到蕭紫的脣邊:“試試這個。”
蕭紫原本對所有人都是處處防備的,可此刻,他卻聽她的,將那所謂的藥蜜嚥了下去。
哪怕是毒藥吧,他也認了。
他欠她的。
可雲青給的,自然不會是毒藥。
那蜜甜中帶苦,嚥下之後,去了他喉中的血腥氣,只留下一抹清香回味。
“這是我阿爹留給我的最後一盅蜜了,便宜你了。”
那小小的蜜瓶已經空了,但云青卻依然寶貝一般,收了起來,道:
“這藥蜜對治傷沒什麼效果,但應該能緩解你的咳症。我看你眼神寂滅,心中似有苦澀往事?畢竟我試圖救過你一場,就算是沒能幫到你,我也希望,你死前最後一點記憶,是甜的。”
蕭紫聽罷,面色不禁漸漸柔和了下來。
甜的麼。
確實,好像真的感受到了一點甜。
他許久沒嘗過這種味道了……
他不由自主地解釋道:
“我一時半刻死不了,不過……你阿爹做的藥蜜很好吃,我記住這個味道了。”
她微微一怔,隨後竟然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真的嗎?那太好了,不枉我餵你吃了這麼貴的藥丹。”
“你叫雲青?”蕭紫忽而問。
“嗯。”
“不錯,很好聽的名字。”
雲青一愣,隨後笑了:“好聽麼?是我阿爹給我取的。其實……你不兇的時候,還是挺好的。”
蕭紫垂下了眸,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如煙雨般,朦朧卻遙遠。
善良得像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