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一三、新房與膳房

牆頭一片天空由沉寂的青色逐漸轉亮,齊姜撩起三層茜紅軟帳,迎面撲來的暖意薰得人一陣眩暈。鎏金如意帳鉤挽起帳幔,早間微涼的溫度無聲地滑過孟窅睡得紅撲撲的臉蛋。

“主子,該起了。”

卯時三刻將近,王爺早早去前頭書房坐定了。偏這位主子安然酣睡,只急煞了一屋子侍婢。

孟窅眯着眼掙扎,身上一動就痠軟不已。齊姜亦知道新婦不易,耐着性子有條不紊地示意底下人張羅。

“主子今日應該往王妃屋裡請安。王爺優容,囑咐奴婢們不叫吵醒您,眼看着就要到辰時。再不起,就要誤了時辰。”

孟窅聽見她清冷的嗓音,羞赧地拉高錦被遮掩自己,倒不是貪覺。昨夜的一切陌生而深刻,那個人用最羞人的方式果決地在她懵懂的人生畫下鮮明的分水嶺。從此,她褪去小女兒的稚嫩,成長爲女人。她隱約記得夜裡有人哄她擡手伸腿的,這會兒在被子下一摸,身上果然換了乾爽的裡衣。

“靖王呢?”喚起他時,心頭像是浸了蜜糖一樣。

“王爺寅時才過就起了,在前頭傳的膳。”齊姜扶着她坐起來。屋裡雖然燒着炭,也怕她乍然起身着了風,仍舊用錦褥仔細地圍攏着。

早上天才擦亮,王爺身邊的高斌親自把她們帶進來,道說是孟王妃新嫁娘初來乍到,府裡不曉得娘娘的習慣喜好,王爺特許她們三個邊當差邊學規矩。齊姜帶着陪嫁來的宜雨、喜雨兩個謝過王爺的恩典,見高斌彌勒佛似憨厚笑容,這才把心放回肚子裡。側妃好,她們纔有體面;反之,高斌對她們謙恭,則說明王爺看重側妃,是好事。

孟窅心裡有淡淡的失落,轉而又鬆了口氣。昨夜裡他對自己做了那樣的事,她心裡不好意思,一時也不知怎麼面對他。

宜雨把新作的襖裙抱進來,爲她披上芽綠的大通袖褙子。衣服烘在薰爐上,上身十分熨帖。暖洋洋的,在孟窅光潔的面上暈開一層誘人的桃粉。

早膳上了四道湯,兩個鹹的,兩個甜的。孟窅夜裡餓得眼前發花,大抵是餓過了頭,坐在桌前卻也沒什麼胃口,身上痠軟的疲憊感叫她四肢無力。齊姜拿捏着舀了半碗松花蛋肉糜粥,配着酸筍丁和汆椿芽,服侍她用下去。

“側妃且用着墊一墊。奴婢讓喜雨備着點心,待敬茶回來再用。”婚慶嫁儀瑣碎繁雜,齊姜昨日一路在側,也知道她的辛苦。小姑娘家脾胃嬌弱,已是餓了一日夜,若眼前一氣兒用下去,怕要積食。

孟窅也聽她的勸,就着開胃的酸筍丁把粥喝了。漱口淨手罷,又轉進裡間更衣,換一身嶄新的妃紅緄白狐毛的對襟長襖,繡着多子多福的葡萄松鼠花樣,配雪裡金遍地錦留仙裙。宜雨將她一頭青絲梳起來,綰做重環髻,只簡單帶了朵兒堆紗宮花。

靖王妃李氏岑安有淺眠的症狀,一直吃藥調理也不見效。嫁過來後聽說靖王每日寅時起身讀書,她便也隨着王爺一般作息。這一日如往常一般,寅時便起身更衣。用過膳沒多久,她就在頤沁堂明堂上端坐,指揮丫鬟們灑掃抹塵。

李岑安看着門外日頭一點點爬高,直過了卯正,才聽見外頭傳來動靜,卻只有靖王獨自一人前來。她奉着靖王坐在上首,親自遞茶,尚未開口就聽他平淡地敘述。

靖王說,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府裡沒有高堂,王妃日常也寬鬆一些,不必過分拘謹。

李岑安嘴上應是,依然兩手端着茶碗舉案齊眉。崇儀接過茶,她就在他右手邊坐下半邊身子。

“孟妃年紀小,往後王妃多留心提點。聽說她生得弱,孟家一向嬌養着,規矩上欠一些也是有的,你慢慢教她。”

李岑安溫婉附和:“王爺說的是哪裡話。都是一家人,相互體諒罷了。妹妹這是剛嫁過來,往後慢慢總會習慣的。”

崇儀點頭。李氏性子平順,御下寬和,淑妃也誇她仁厚,只是素日裡有些過分的謹小慎微,就顯得不太大氣。平時,他不開口,李氏從不主動出聲,於是夫妻倆兩廂裡無話,崇儀只端着茶碗徐徐品茗。又過一會兒,外頭由遠而近傳話說,新側妃過來東苑請安了。

李岑安這才往後挪一挪,正面着頤沁堂敞開的正門,坐直身子。大丫鬟夢溪引着一身嬌嫩的孟窅走進來,跨進門時細心地虛扶孟窅一把。

昨日蒙着喜帕,只看出是個秀巧的女子,此時才瞧見真人。李岑安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從頭到腳將人仔細端詳,果然是個水靈靈的嬌人兒。想來爲着今日的場合,由上而下的妝束無一不精緻喜氣,看得人眼前一亮。

淑母妃說,她這位侄女是個乾淨的孩子。李岑安覺得淑妃太謙虛了,孟窅的美不似牡丹嬌豔,不若蘭蕙婉約,她不是花兒朵兒,若要比喻,卻似一汪清泉靈動而清澈。李岑安下意識偏過臉去看身邊的靖王,看見他清朗的面上似有若無的哂笑。靖王喜歡她……李岑安心房驀地一緊,這段日子刻意忽略的危機感又瀰漫上來。

“妾來遲了,叫王爺王妃久等。”孟窅福禮,低眉賠罪。

李岑安不等她屈膝,先叫夢溪扶人,笑得再溫柔不過:“妹妹莫急,這兒也沒有外人,咱們自己府裡大可放寬心。”她一向奉靖王一言一行爲教條,他歡喜的,她自然也要表現出十二分的歡喜。

孟窅不敢真的站直了,悄悄拿眼去詢問崇儀。

換下嫁衣,孟窅一身柔軟的妃紅剪裁合度。他心道,果然家常清淺妝束更適合小姑娘,就像春日裡才露出尖角的蓓蕾,嬌嫩的顏色更襯得她弱不勝衣。

“王妃說得不錯,在自家府裡不講究那些。”白月城中宮空虛多年,淑妃雖奉旨理事,到底不是正經主母,晨昏定省的規矩早已形同虛設。各王府人口簡單,兩個嫂嫂更沒有提出要立規矩。

孟窅只聽他的,心安地謝過王妃。

李岑安請示過崇儀的意思,讓人取來錦墊放在面前的。

“這是規矩,委屈妹妹了。”

“應該的,王妃言重了。”來時齊姜細細說一遍奉茶禮,她斂裙端正跪在靖王和李氏中間的錦墊上,從夢溪捧着的漆盤上雙手端起青花三才碗,先敬給家主靖王,再敬主母王妃。

李岑安拿出早就準備下嵌珠紅珊瑚金榴釵並一對玉鐲,親手給孟窅帶上,這是管住她的意思。

“咱們府裡冷清,如今妹妹來了,我纔有個伴兒。”通透水潤的鐲子沉得一截皓腕晶瑩,李氏不急着放手,拉着她親切敘話。“我自己不中用,就盼着妹妹與王爺和和美美的,早日爲王府開枝散葉。”

都是漂亮的體面話,孟窅俏臉含羞,口稱謹記王妃的教誨,轉手也承上自己的針線活,曲水紋緄邊暈色寶相花的眉勒,並一雙拉鎖繡荷花山水紋的棉襪。她用了十分心思準備,桐雨幫她選定的花樣,又有淑妃長眼。

李岑安果然誇她手巧,還把那眉勒捧給崇儀看。

“早就聽母妃說,妹妹的女紅出色。王爺瞧這針法這配色,比司制房也毫不遜色。”

崇儀不過看一眼便罷。“王妃中意就好。”

一時禮成,李岑安親自扶起孟窅,自己也站起身與她對面說話。孟窅隨了小謝氏,身量更偏南人的嬌小,與王妃一同站在,矮了王妃半個頭,更像個孩子。

“昨兒吹吹打打的,妹妹定是累了。我瞧着妹妹臉色透白,快回屋歇着吧。”又怕孟窅多想,描補說,“可不是趕你走。妹妹將將過門,裡裡外外也要打點一番。來日方長,等你安置穩妥,咱們姐妹再好好聚聚。”

她的話裡外周全,孟窅謝過後依言告退。只是崇儀從頭到尾少言,孟窅心下奇怪,轉身時偏頭去看他。崇儀金刀大馬穩坐如山,沒有起身的意思。

李岑安一直觀察着兩人,見崇儀不動,心裡才鬆了口氣。孟窅不無失望地努努嘴,到底不敢在王妃跟前招搖,訕訕地退出去。

靖王納妃,桓康高高興興批了兒子十天假,這是迎娶正妃的待遇。可朝內外都知道,大王急着抱孫子,寧王樑王都是一樣。

崇儀早早離開生母的庇護,長在皇子所,多年養成作息十分規律。開府後,也沒有一日懈怠。每日寅時起身,寅正出門往書房,封王后改成上朝點卯。早朝後,跟隨移駕暄堂,桓康若得閒也會父慈子孝,而後則逢五往蒹葭殿給淑妃請安。他堅持每日練兩刻鐘的字,閒着與錢先生研讀翰林院刊印的書籍,或是手談一局。

如今孟窅來了,崇儀發現時間忽然緊湊起來。小姑娘驟然離了家人,格外粘人,每回踏進西苑,他的側妃總是喜上眉梢地迎上來跟前跟後。

李氏帶她進宮見過一回淑妃,回來後對孟窅愈發優容。聽說孟窅吃不慣王府的膳食,淑妃把小廚房裡一個叫湯正孝的賜給了她。李岑安說要單獨劈出竈頭供西苑差使,回府一想,索性說要比照淑妃的做法,在西苑另開一個小膳房。

高斌把事情回到崇儀跟前。

“側妃怎麼說?”

高斌摸不準他的心思,但見他連日宿在西苑,只不偏不倚照實回話。

“孟妃高興得很,謝過王妃就把人帶回去,不過交代說,不叫湯正孝往屋裡回話。聽說這會兒正使湯正孝做蜜三刀。”在他看來,李王妃是場面上的客套話,可這位新側妃居然坦坦蕩蕩地道謝,半點不推辭。真叫人哭笑不得……

崇儀莞爾,眼前不由浮上孟窅開心的笑靨。她確是個不矯情的直性子,聽話只聽面上一層的意思。

高斌以爲這是個機會,他先於王妃向靖王請示,試探王爺的心意。倘若王爺不同意,憑着多年侍奉的情分,他自認能勸靖王大事化小。這樣他就能給新側妃賣個好,風水輪流轉,將來萬一他落難,興許能仰仗孟妃。

可這會兒,崇儀眉眼裡顯見地流露出笑意,讓高斌又把話咽回去。

“走,去嚐嚐。”崇儀放下手中的書卷,撩袍邁開步子。

他進後苑的時候,一向只帶高斌一個,信步穿過羅星洲往右裡一拐,就走上通向西苑的曲徑。

孟窅一見他就眉開眼笑,巴巴地捧着一碟子蜜三刀獻寶。

“好吃嗎?”她纏着他追問。

崇儀不喜甜食,只咬了半口,把剩下的分與她吃。孟窅伸手被他擋回去,親暱地哄着餵給她。

“姑母身邊真是臥虎藏龍,這個比容哥兒買給我的還好吃。”她心滿意足的笑。

“胡說八道。”崇儀捏着她滿足的笑靨,心頭一派柔軟,低頭去品嚐她嘴裡的甘甜。

高斌退下去,輕輕放下次間什錦槅子上掛的紗帳。他走出明堂,找齊姜問出湯正孝的所在。

“小膳房裡缺什麼,姑姑只管開口。晚些灑家讓膳房把孟妃的用度單獨撥出來。”

齊姜便知道,靖王必是同意西苑設立小膳房了。孟家這位姑娘實在是好運,只盼着她長長久久地順遂下去。

次日,高斌帶人將裱好的牌匾送進來,金燦燦的大字嵌進紫檀木的寬匾裡,剛則鐵畫,媚若銀鉤。孟窅喜滋滋地觀看良久,對着落款的安和主人字樣笑眯了眼。

“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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