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擾擾到了歲末,孟家老太君已經出殯,孟家長房十月末從望城出發,一路扶靈回芷州老家。孟家祖籍在芷州郡城惠城以西的一處山城——九畹,青山簇擁,綠水環繞。京城的宅子託給二房打理,除了出嫁的女兒和妾室,小謝氏和孟宥也都跟回去了。這一來一去,總要年後才能再見。
靖王府裡,崇儀不肯委屈長女,求孟淑妃在蒹葭殿給臻兒過了生辰。聽說新降生的小皇孫也會進宮來給康寧慶生,桓康王特意抽空來看了一眼。
一直聽說這孩子生得弱,桓康王紆尊降貴擺駕蒹葭殿。平安被孟窅抱在懷裡,心裡說不盡的踏實和滿足,長了小半年,有錢益和徐燕悉心爲他調理,雖是依舊比同齡的孩子看起來瘦小一些,也是一副白白淨淨討喜的模樣,尤其一雙細長的眼睛裡,彷彿盛滿了小星星。
桓康王也誇他秀氣,心裡一歡喜,又賞下一批珍寶。當年皇長孫也生得弱,三災八病地長得像小貓似的,因爲時常爲病痛所困,五回裡有三回見他總是難受地抽抽噎噎。眼下再看平安,他到覺得比璽兒那時候長得還壯實些。
桓康王逗過兩個小孫子,聽阿滿格外認真地說些童言童語,連日心事積鬱也稍微得到緩解。次日朝會上,終於對兵部的事做出裁斷。
桓康王斥責樑王、寧王督管不力,各自禁足反省。眼看便是年關,衆人心知,大王這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年末祭祀上,大王不會讓皇子中最受器重的兩個兒子缺席。但這卻是桓康王第一次表現出對寧王的不滿。
樑王不忿,但兵部確實有失職的過失,他不冤枉。趁着禁足,正好有時間整頓一番。
寧王震驚之餘,生出一股不安。他陡然意識到聖眷和大王的耐性都是有限的,父王不會永無止境地等待自己重新振作起來。
靖王和恭王在這件事上都是失落的。崇儀大抵能理解恭王的失落,只是他比恭王更清醒。
恭王瘋狂地嫉妒。他從小就生活在桓康王的無視中,無論他刻苦努力,抑或反其道而行之刻意失誤,桓康王看他的眼神永遠冷漠中帶着猜疑。可大哥二哥犯下動搖國本的大錯,父王竟然如此輕易地揭過去。
可失望多了,恭王已經能迅速收拾妥當情緒。他主動拜訪陽平翁主,作爲一個關心兄長的弟弟一壁痛恨自己的無能,一壁表現出對樑王的充分信任。
“王兄雖然領着兵部,其中勢力盤根錯節,豈能面面俱到。想來父王也清楚其中關節,否則不會只是禁足。此事背後必有陰私,主使居心何其惡毒,挑撥兩位王兄手足情分,更是在離間父子之情。”
他一番唱作俱佳,落在陽平歲月沉澱的幽深顏色重,忍不住爲其拊掌叫好。
“老身一定把你的‘誠心’轉達於崇武。”陽平深深地看着他,目光中的審度是恭王熟悉的,與桓康王如出一轍。當年小周妃勾搭了桓康王,恭嬪是第一個跳出來的擁躉。說什麼願附驥尾,喂娘娘馬首是瞻。後來她自作聰明,見棄於小周妃。即便生下皇子,終究沒能如願飛上枝頭。如今她們母子卻去投靠崇武,何其諷刺?曾氏的嘴臉經年如一日的令人噁心。
恭王深深拜下,無比自責。“只怪侄兒無能,無法爲王兄分憂一二。”
可惜樑王沒能領會他的暗示,他也沒能插手對兵部的整頓中。更因爲樑王寧王的禁足,讓桓康王對他更爲疏遠和防範,只能遊離於朝堂邊緣汲汲營營。
除了恭王,最爲弟弟擔憂的朝陽也來找陽平翁主設法爲樑王斡旋。
“兵部是崇武的管轄,眼皮子底下出的事,大王將他禁足,他不冤枉。”陽平冷靜地陳述,十分體諒地安撫她。“可人心總是偏的,你們姐弟從小相互依持,你自然最心疼崇武。”
朝陽咬住下脣,羞惱地垂下頭。小時候,是陽平姑姑衝入宮中護住她們姐弟。可她一個出閣的公主,夫家遠離朝堂已久,到底能爲有限。後來,她和崇武攜手並進,藉着周國公府的勢力一步步走近父王身邊。好多年了,陽平姑姑在她和崇武的生活中逐漸淡去,以至於她淡忘了姑母的恩情。
陽平姑母說,人都是偏心的。她偏心弟弟崇武,姑母偏心的是外孫女溫成。胡瑤在樑王府不如意,崇武在新婚日爲一個伎子羞辱胡瑤,又娶了表妹麗華。姑母被寒了心,哪裡還肯爲她們姐弟籌謀。
另一頭,首次萌生危機感的寧王徹底從渾渾噩噩中驚醒過來。範琳琅尤爲高興,緊忙招來御醫與膳房,每日爲他精心準備藥膳調理進補。
寧王關起門來埋首苦讀,待歲末解除禁足。寧王面色紅潤,風度翩翩地出現在暄室,將自己苦心研讀的成果呈於御前。他查閱古籍,尤爲推崇古法,提議效仿中正定品,於各地設中正官,納清議破朋黨。類似此次朝政要務被區區驛丞拿捏的事件,正是朋黨之禍。中正制可剝奪州郡長官自闢僚屬的權力,將官吏的任免權收歸中央,有利於加強中央集權。
桓康王面有欣慰之色,卻不急着定奪。翌日,在暄室召見所有皇子並恪郡王,與內閣臣僚一同寫了條陳來議。自從皇長孫夭折,他再看寧王時,便覺得次子空有設想,不通實務,需要多多歷練。
樑王當時便嗤之以鼻,譏笑着睨向天真的寧王。他據理力爭,力推科舉制。
“官員品定牽涉國之根本,何其重要!寧王讀幾卷書,張口便要改弦易轍,未免兒戲罷!”他環視在場每一個人的表情,視線最後落在靖王崇儀平和的面孔上。
“老三待過吏部,素有知人善用,禮賢下士的名聲。父王不如問問他的見解。”
桓康王支着額頭,也看向崇儀。
崇儀走出一步,向桓康王一拜,又轉向面色不虞的寧王略作示意。
“寧王初衷雖好,可如何鑑別中正官的心志品行,如何確保中正官能摒棄私心、蓄德允直,纔是難中之難。因此,‘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公門有公,卿門有卿’之說屢出不窮。不僅無法破門第觀念,反而助長門閥專政的風氣。被推舉的人才與保薦者利益攸關,反倒促使朋黨集結。”
樑王揚眉直視寧王,挑釁地勾脣一笑。
桓康王顧惜寧王的臉面,此時也有些後悔自己太過沖動,不該興師動衆地討論。他便推說乏了,命衆人退出去。
“各自回去寫下條陳,三日後再議。”
臘月的第一次大朝上,桓康王突然宣佈,春天開文武恩科,擇賢取士。
樑王高聲稱頌父王聖明,志得意滿地昂首對寧王送去一個輕蔑的眼神。可下一個瞬間,又被桓康王恨恨地打了臉。
桓康王雖然採納了他堅決維護科舉制的意見,卻下旨由寧王主持恩科。這是惠及天下學子的幸事,憑白讓寧王佔便宜。
“大王如此安排,樑王必然不忿。”錢益搖頭唏噓,“來年恩科恐怕徒生變故。”
“主老少壯,大王心急了。”崇儀並無意外。寧王是大王一心栽培的繼承人,大王不會因爲一兩次的過失而全盤顛覆多年的運籌。只是他老了,未免心思急切起來,因而顧此失彼,卻叫樑王與寧王愈發勢同水火。
錢益嘆了口氣,不由爲天下學子惋惜。空歡喜一場不說,若無辜淪爲池魚,自此絕了仕途也不無可能。又想起孟家丁憂,順利避開此次變故,不由感慨運勢使然。否則榮王妃的父親任國子監祭酒,難免深陷其中。如是想來,孟家二房的不成才倒是好事。
恩旨下達各州,學子們羣情激動,顧不得年節大典,紛紛收拾起行囊。遠一些的,如冥州、邛州,更是早早從家鄉啓程趕赴京城。也有那些家中寬裕些的,怕着急趕路拖垮身體,決心提前進京安頓下來,一邊安心讀書,一邊修身養性,以期以最好的狀態迎接科考。
一時間,望城大小客棧人滿爲患,連着城內外宅邸庭院的買賣也熱鬧起來。
翻過年,樑王慷慨扶攜趕考學子的美名傳揚開來。寧王隨即效仿,闢出名下的京郊別莊免費供應貧困學子食宿。京城中對兩位王爺的推崇與讚美此起彼伏,引得桓康王冷笑。
二月二,龍擡頭,桓康王親臨考場巡視。學子們無不感恩戴德,齊聲歌頌聖德。樑王與寧王伴隨聖駕,皆是志在必得的從容。落在桓康王的眼中,更是刺目。
三月裡,京城出了一樁笑話,幾天功夫竟然直達天聽,又引出一片腥風血雨。
起因是一個倒夜香的跛腳老漢的一通醉話。那老漢是京城的破落戶,年輕時好吃懶做,還染上賭癮敗光了家產。後來因爲還不起債,被債主生生打斷了一條腿,只能靠倒夜香勉強維持生計。可不知爲何,進來突然行事張揚,出入青樓妓館,更是出手闊綽。
他與糞桶污穢爲伍,長年遭人冷眼,一朝翻身過上幾天舒坦的日子,難免忘形。這日吃醉了酒,他臥在飛蘆館名角輕紅的膝頭,打着酒嗝嚷嚷開。
“什麼狀元、探花,還不是走老子的門路……我!”他拍拍胸脯,眼皮已經耷拉下來。“來日,我就是宰相門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偏巧調教輕紅的媽媽正是養大袁愛愛的蔡婆婆,至今還與袁愛愛有些往來。這日,袁愛愛給蔡婆婆送來幾匹綢布。蔡婆婆和輕紅便把這事當做笑話說了。
袁愛愛一聽之下興沖沖趕回府,轉頭又送去一對金元寶答謝蔡婆婆與輕紅。她嬌滴滴偎在樑王懷裡邀功,逗得樑王開懷大笑。
那老漢前一日吃醉了酒,被人直接從家裡拖出來。一頓板子打下來,哭爹喊娘地把什麼都招了。原來他藉着收恭桶的便宜,給考生傳遞小抄。監考守衛都嫌棄他低賤,看見他莫不掩鼻而過,竟無一人察覺。好巧不巧,他遞過小抄的學子中,有兩個借住在寧王的別院中。
樑王將事情經過呈報朝廷,直把桓康王氣得仰倒。寧王面色灰敗地跪地請罪,被桓康王氣急敗壞地趕回聿德殿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