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真人的離開成爲她在白月城最濃重的一筆,她一輩子被桓康王壓制着不能擡頭,臨走的時候終於昂首挺胸一回。她自述與塵緣淺薄,只願斬斷俗世羈絆,一心證道。百姓聞言唏噓,這是多狠心的親孃,這是多堅定的道心。
孟窅後來才知道,崇儀下令讓人杖斃了兩個丫鬟。她得到消息的時候,人早就扔去城外亂葬崗去了。因爲是犯了事的下人,她們的家人怕遭受牽連,連收屍入殮都不敢。其中一個丫鬟的父母早已過世,唯一的弟弟聽說姐姐得罪了王府,唯恐靖王遷怒,連夜收拾家當南下逃命去了。
徐圖一邊回事,一邊唾罵兩家人刻薄,不着痕跡地把孟窅的心思往別處引。人死了瞞不住,外頭李王妃還伸長脖子等着拿這事做文章呢!他一邊輕描淡寫地把靖王的處置說了,一邊拉拉雜雜地說一些真真假假的傳言。又憤慨不平地轉述坊間對靖王的無端猜忌。一番東拉西扯下,果然沖淡了孟窅對丫鬟之死生出的震驚與感傷。
孟窅擰着一雙柳眉,沉沉地呼氣,胸臆間滿是憤懣。傳言一頭牽着崇儀,一頭牽着姑母,府裡的事還牽連着兩個孩子。她越聽越氣惱,驀地從塌上站起來,把徐圖驚得一愣。
晴雨和丫鬟們圍上來扶着她重新坐下,又是上茶,又是加墊子。
“主子莫氣。盡是些難成大事的庸碌之輩,不過眼紅咱們王爺如今受大王器重,拿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瑣事反覆嚼舌根罷了。主子爲他們口沒遮攔氣着自己,實在不值當。”晴雨細聲細氣寬慰她,轉頭換一副臉孔,眉毛倒豎,冒火的一雙眼瞪着徐圖。“什麼亂七八糟的話都往主子跟前學,沒得污了主子的耳朵!榮主子氣出好歹來,仔細王爺揭了你的皮!”
小丫鬟有一個是一個,學着晴雨用力瞪徐圖。榮主子若有差池,不僅徐圖少一層皮,近前伺候的一個也逃不掉。她們倒不怕罰銀子,就怕丟了差事被趕出去。
徐圖在衆人的怒視下瑟縮肩膀,訕訕地垂下頭告罪。一時間沒掌握好火候,用力過猛氣着榮主子了。可心底還有點竊喜。瞧,榮主子只顧着生氣,哪裡還記得門前打死了兩個丫鬟。
孟窅才坐下,又蹭地立起來,撥開晴雨護主的手。
“去勤本堂!”她聽兩句閒話都覺得心肺生疼,處在輿情中心遭受萬夫所指,崇儀該是多麼委屈。他不能對大王訴說委屈,也不能在姑母面前流露出失落。即便在自家家裡,他是王府的樑柱,是女眷的天,是孩子們的依仗,更不能露出一點不安的跡象。
晴雨搶過丫鬟捧來的斗篷,飛快披在孟窅肩上。
“主子有事交代奴才跑腿,奴才去請三爺來。”徐圖也跳起來。勤本堂在正院,三爺常在那裡見一見親信之人,萬一被外男衝撞榮主子,三爺何止揭自己一層皮!
孟窅氣昏了頭,在徐圖的喊聲裡已經衝進明堂裡,身後丫鬟們四散開抓起妝盒薰香之物,追着她的腳步往外衝。
晴雨追得最緊,她什麼也不管,只管跟着孟窅跑。才追到門檻上,只見榮王妃撲進靖王懷裡,晴雨急忙收住腳,卻不妨被後頭追上來的丫鬟撞在背上,扶着門框纔沒栽下去。
除了齊姜和徐燕,那是差着輩分的姑姑,晴雨是椒蘭苑公認的第一大丫鬟。她嘴巧伶俐還會來事,把榮主子陪嫁的一對丫鬟都壓下去,還壓得人十分服氣。下人莫不說榮主子和氣心善。只看宜雨和喜雨的爲人,就知道榮主子也是沒脾氣的主兒。論先來後到,宜雨和喜雨陪着榮主子的時間更長,可以說打小一起長大;論情分親疏,一邊是孃家的家生子,一邊是王府的丫鬟,簡直不能比。可榮主子不但防備晴雨這批內府出身的丫鬟,還託付日常起居,宜雨和喜雨兩個更是心大得全然配合。雖說榮主子把她們安排在小主子身邊,也是對她們的信任,可不是所有人都有徐圖的遠見。小主子還小,總是在榮主子跟前更得臉,要是能有幸得主子的器重,說句不敬的話,少爺公子還得敬着長輩跟前的奴才,等閒作踐不得呢!
撞上晴雨的丫鬟叫新雨,趕着新年的喜慶剛被賜名沒多久,因爲排着雨字輩,私底下得意好一陣子。新雨眼看着闖了禍,一手抱住妝盒,一手勾着晴雨的臂彎,幫她站穩身子。
晴雨回頭瞥她一眼,因爲事出匆忙,又在主子跟前,她沒有立時發作出來。
徐圖越過兩個人往外走,見靖王把人攔下了,送了好大一口氣。剛纔亂哄哄地都往門上擠,他被一羣小丫頭推搡在後面,急得直跳腳。
孟窅提着裙子迎上去,四目相對,眼裡再容不下旁的光景。廊下,兩個聲音齊齊響起。
“這是怎麼了?”崇儀張開手,擁入意外的熱情,好笑地發問。瞧她不曾施妝,不曾簪釵,不像是出門的樣子。
“你沒事吧?”孟窅捉着他的臂膀,關切的視線在他清雋的眉目間搜尋。
崇儀被她問得一愣,扶着人往回走。
孟窅主動握住他的手,目光盯着他一眼不錯。她擔心明禮聽了外頭的胡言亂語心中難過,更擔心他爲了不讓家裡操心強作歡顏。
徐圖拉住預備跟上去的晴雨,悄悄打了手勢,示意她一起等在明堂的屏風後頭。
晴雨不領情,飛一個白眼給他。榮主子和王爺獨處的時候,她們都是在隔壁候着。這兩位親熱着呢!私下裡,她聽小丫頭們眼熱榮主子與靖王夫妻恩愛,三伏天裡挨着坐也不嫌膩歪。她雖然教訓丫頭們不許嚼舌根說道主子的閒話,私心裡深以爲然。榮主子偶爾埋怨靖王太寵溺郡主,可她瞧着,靖王對郡主不及愛寵榮主子十之一二。
孟窅適才走得急,被外面的冷風一吹,兩頰生涼。崇儀摸着她溫熱的手心,抱着人往自己膝頭坐。難得孩子們不在,他也不用端着父親的架子,整個人放鬆下來。
“急急忙忙往哪裡去?今日不忙,正巧莊子上送進來新鮮野味,我讓湯正孝備下鍋子,陪你和孩子們涮肉吃。還是想吃烤肉?”
因爲徐圖要來回話,孟窅特意打發徐燕她們哄着孩子們去羅星洲放風箏。這會兒,她擔心崇儀,自然百般體貼他。聽他竟然還有心思吃野味,孟窅捧着他的臉再三細看,還是不放心。
“你真的沒事?”她聽得七竅生煙,剛纔都覺得阿滿打板子打得對,她也想打那些人板子。
崇儀愜意地把臉放在她手心裡,湊近前輕輕嗅着她的香氣。“我有什麼事?”
孟窅猶豫了下,噘着嘴悶聲嘟噥。“我都聽說了。你別理他們,那些人什麼也不知道,整日傳三過四,有着閒工夫,怎麼不見他們報效家國,做一二正經事業呢!都是遊手好閒的庸蠹!”
說着話,她又氣憤起來,話音忿忿揚起,一本正色。江州旱情嚴峻,樑王主動請旨都回封地賑災。明禮連日忙着清點戶部運送物資,偏有眼瞎嘴瘸的,不說相幫,還來噁心人。
崇儀笑了,笑得莫名地好看,叫孟窅的心微微一顫。他尋着暖香輕抵芳澤,心底的愉悅盡數揉在溫情中。
“有榮主子體諒我,旁的都不要緊。”他的眼底竄起灼熱的光,彎彎的笑弧翹起來,摟着她細腰的手暗示着沿着柔軟的線條摩挲。
孟窅耳朵尖都燙了,捂上他發亮的眼睛,細細地嬌嗔。
“你這人、這人真是……”支吾半晌罵不出來,孟窅詞窮,索性摟上他的脖子,放棄迂迴與掩飾。“我擔心你受了委屈,你卻像沒事人似的。既然不在乎,爲什麼打、發了丫鬟?你越是不說,我反而多想,真真磨人,比你女兒都磨人!”
她還不理解那事的經過真假,說起丫鬟的事,下意識還是害怕提起那個“死”字。她又哪裡知道,那些流言中還有自己的手筆與運作。崇儀輕拍她的背,哄孩子似的。“莫惱。我若有委屈,肯定只與你說。”
話是好話,孟窅開心了一回,又覺着他有些敷衍。她翹起小指,勾着他的尾指要一個承諾。“你莫騙我。我知道自己蠢笨,外頭的事都幫不上你,家裡還是你爲我安排呢。可我捨不得你委屈,不想你一個人藏着心事難過。你若不順心,哪怕只讓我陪着你坐坐,至少有人陪着,不叫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愁上加愁。”
崇儀不由想起新婚時天真無憂的孟窅,什麼話都藏不住,什麼話都敢與他說。她有多久沒有如此直白地訴說心意,是孩子的出生分散了她的心力,又或是後院妯娌間的齟齬消磨了她的心性。可原來,他的玉雪一直在。
他的目光熱烈近乎急切,像破開海霧的月光,是夜幕下唯一的光亮。孟窅被他盯得心跳飛快,慌忙推他一把,色厲內荏地嗔惱。“與你說正經話,你發什麼呆!”
孟窅覺得自己像圍場裡被驅逐至空地的小鹿,單薄地暴露在獵人的視野裡。她掙扎着起身,不敢與他對視。“回來就把衣服換了去,一會兒孩子們就要回來了。”
崇儀的動作更快,撲上來收攏臂腕,把人放倒在自己懷裡。他飛快地撲倒自己的獵物,駕輕就熟地抵上去,將受驚的小鹿禁錮在盈滿熾熱氣息的狹小空間裡。
“怕什麼,徐圖不會讓他們進來。”
爲什麼不讓孩子進屋呢?孟窅臉紅地想,都怪這人,她又不敢看晴雨她們的臉了!最討厭她們滿面竊喜的體諒,什麼私密都沒了。
孟窅羞憤地瞪他,等他貼過來時,“狠狠”咬他一口。罪魁禍首就是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