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四三、相與與相遇

孟窅依着弟弟宥哥兒的喜好下的膳單。因爲她孕中口味多變,椒蘭苑每日的供給無不齊全,魚肉果蔬自是不提,新鮮的蝦子菌子也一直常備着。

孟宥尤其喜歡一道豆腐皮蝦仁餡兒的包子,兩三口一個吃下大半籠,小肚子撐得圓鼓鼓的,與他姐姐孟窅有的一拼。

“阿姐,我以後還能來吃豆腐包子嗎?”孩子的幸福單純而直白。孟宥拍着自己溜圓的肚皮,咂着嘴兒回味蝦子鮮美的味道。他個子小,鼓凳上坐不住,孟窅特意讓人搬了明堂的高腳玫瑰椅,又墊了兩層墊子在下頭。此刻,孟宥填飽了肚子,圓滿地靠在椅背上籲一口氣。

“下回你來,我叫人做元寶蝦給你吃。”孟窅無不答應的,一壁吩咐去問小膳房,將多餘的豆腐皮包子都裝起來,回頭給小謝氏帶回去。

孟府家底不豐,日子過得平淡。雖不至於清苦,但蝦蟹之類一年內難得在桌上看見。王府裡生活富裕,飲**致,但凡她想的,明禮總能想着法兒滿足她的口腹之慾。她見宥哥兒愛吃,只想一股腦兒地塞給他,要是有多的,也可以孝敬家裡長輩。

小謝氏直搖頭,小的不着調,大的更是無厘頭。老祖宗的心思是白費了,這孩子半點沒記在心上。不等她掏出帕子給兒子擦嘴,宜雨已經絞了巾帕,仔細地服侍上。

孟宥認得宜雨,不但不排斥,還仰起頭湊上去方便她動手。

小謝氏得了空,又轉頭打量大的。孟窅剛纔只顧着給弟弟添菜,沒見怎麼下筷子。她舀一勺芙蓉魚白放在孟窅的小碟裡。

“你如今一人吃兩人補,多吃些纔是。娘瞧你瘦了……”

孟窅坐穩了胎後,懷相不錯,臉若銀盤膚如凝脂。只是前陣子爲雨花閣那事傷情,飲食無味才瘦下來。最近有靖王日夜相守,面色自然又好了。因此小謝氏只看着女兒身形勻稱,雖不像尋常孕婦圓潤,但精氣神都不差。不過,女人生孩子自來兇險,做孃的豈能放心?

她說的都是齊姜或徐氏、竇氏說過的道理,可孟窅偏愛聽她來講,再瑣碎的叨唸也熨帖在心裡。

“娘,你也多吃些。”她感動地禮尚往來,又夾起一筷子胭脂鵝脯給小謝氏。

娘仨兒美滿地用過午膳,孟窅還想拉着小謝氏敘話。

“看見你一切都好,娘也就放心了。”小謝氏用了一盞香片,堅定地告辭。“你弟弟還小,一會兒就該困了。”

孟宥坐不住,用過飯就去屋外玩了。

“那就讓宜雨抱他去偏廂睡着。”孟窅抱着小謝氏的胳膊不放,心尖酸楚。“好容易進來一回,我不讓你們走。”

小謝氏待要像從前一樣點她的眉心,一眼撞見孟窅溼漉漉的眼睛,鼻頭也跟着發酸。

“要當孃的人了,不許胡鬧!”她斂下柔情,撥開她的手。孟宥雖小,到底是外男,沒有在王府裡歇晌的規矩。

孟窅又磨了一會兒,母親也不爲所動。

“待你臨盆,娘肯定過來陪你。”她倒不是空口白牙糊弄孩子。女兒是正經上過玉牒的側妃,這點還是有例可循的。

“那還得三五個月呢……”她捨不得母親和弟弟,低頭抱着肚子,委屈地抱怨。

因着小謝氏堅持要走,孟窅只得親自送二人到二門上,才依依不捨的放手。

孟宥撥開轎簾,探出半個身子對孟窅招手。

“阿姐,我明兒還來玩,好嗎?”王府好大,他只在沃雪堂外的院子裡玩了會兒,還有許多地方沒有去呢!

孟窅聞言又忍不住鼻頭酸楚,只是對他點點頭。

“坐好!你好好做功課,下回才帶你來。”小謝氏把人按回去,“外頭風緊,你也快回屋去。”

徐圖拱着手。“主子放心,奴才護送夫人和小公子回府。”

孟窅看着轎子走遠了,心頭就像被人剜了一塊兒,眉眼間掩不住的失落。

“主子仔細腳下。”齊姜扶着她走下垂花門的石階,“王爺已經讓他們在準備產室,等進了十一月,就能接夫人過府來。”產室就選在沃雪堂後頭東側的廂房,有直通的廊道相連。走道底下有地龍,可以燒火。孟窅分娩後從走道送回來,也不怕受寒。

孟窅還在回頭看轎子離開的方向,怏怏地嗯一聲。“把我娘帶來的梅子放在小桌上,回頭我拿給明禮嚐嚐。”

齊姜心想,那梅子又酸又甜,靖王怎麼可能喜歡。只是體諒她心情不高,也不點破,又勸她四下走走權作散心。

一行人走上青石橋面,雕花橋欄邊立着一對嫋娜身影,粼粼水波映在鮮亮的緞面上煞是耀眼。長橋如虹,美人如玉,端的賞心悅目。

“妾身尹氏,給側妃請安。”那人款步走下石階,停在孟窅面前。

孟窅腳下一頓,拂過水麪的細風撥得襦裙搖曳。她眼中一緊,直覺戒備地看着來人。

“這是雨花閣的尹侍妾。”齊姜從身後穩穩托住孟窅的腰。看尹氏的架勢,多半是刻意在此等着主子。

尹藍秋掖着裙子,不疾不徐亭亭再拜一禮,眉目貞靜溫順,身段如水柔軟。

“妾見過娘娘。原本該早早給您磕頭奉茶的。只是聽聞娘娘養胎,不敢叨擾。”她放低姿態,話說得極輕極緩,似乎在斟酌每個字的措辭。

孟窅心裡梗着一根刺,臉色實在說不上溫和。

“免了。”先前傷心時,她不願意見人。後來和明禮交了心,又總覺着尷尬,索性更不想見她了。她啓脣只覺舌尖僵硬,不知道能說什麼。“我年紀小,受不起你的禮。”

許是話裡透着小家子氣的彆扭,齊姜扶着她的手託了託,遞一個不甚贊同的眼色過來。

孟窅不覺噘了小嘴,握着手裡一隻荷包,迴避地低着頭不說話。荷包是小謝氏一針一線繡的,裡頭是從碧桃觀求來的平安符,今天剛給她帶上。

尹藍秋嘴角挽着笑,視線落在橋底水面上映照的兩個人影上,愈發低眉順眼。

“娘娘受得起。娘娘爲尊位,更身懷王爺的血脈,自然受得起。”尹藍秋拿捏着表現出她的恭敬。她不怕孟窅的遷怒或冷漠,把心思都放在明面上的人,反而叫她放心。

“隨你吧。”孟窅不知她話裡有幾分真心,卻聽不慣她的奉承。偏頭努了努嘴,並不預備搭理她。那尹氏一徑低着頭,只露出半幅眉目,看着更覺着她低眉順眼的模樣可憐又可恨。

倒影中,孟側妃嬌小的身形被水波拉長,但圓隆的肚腹已然明顯。俄而一尾紅鰭錦鯉浮上來打了個挺。那魚兒調皮地打碎水面上倒影,一下又扎入水裡不見了,只留下水紋一圈圈盪開。

孟窅堵着氣不理人,也低頭去看橋下。看見自己的影子在盪漾的水波里浮現出來,便便腰腹格外突兀。她每日裡抱着,卻頭一回從側面觀看自己的身形,不由吃了一驚。

“過幾個月,娘娘就要臨盆了吧?”她留心到孟窅的目光,便挑了孩子的話題來說。

這話等於沒問……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孟窅一手托住肚子,按耐着沒有當場拂她的臉面。

“等冬天的時候才生呢。”

“妾先恭賀娘娘,願娘娘喜得麟兒。”尹藍秋一點點笑開,用一種十分熟稔的口吻說道:“想必王爺迫不及待要見見這孩子呢!往後咱們王府就要熱鬧了!”

“嗯,家裡總要有個孩子纔像樣子。”她頷首,拿出當孃的氣勢如是老氣橫秋地自負。

尹藍秋咯咯笑着應承,一手扶着鬢角幾縷碎髮,恍若才察覺般。

“湖面上風冷,不如妾陪您去亭子裡坐坐?”她錯開半步,細心地立在迎風那側,又露出身後八角小亭。

秋風卷葉,落花流水。齊姜替她緊一緊肩頭海棠花間戲雙碟的斗篷,不置可否。適才孟窅捨不得母親和弟弟,一路從椒蘭苑慢慢走出來,也該累了。

“好,就坐一會兒。” 如今久坐或久站便有浮腫,被尹氏一提,孟窅也覺得小腿脹得痠疼。她一擡手,齊姜就緊貼着扶住她。

尹藍秋識趣地立在原地沒有動。她既想和孟窅親近,也知道不能太殷勤。像是貼身伺候的事,她還不敢伸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孟側妃和她在一起出了差池,以她如今的地位,只怕百口莫辯。

孟窅扶着齊姜拾步,上橋的時候尚且無事,走過拱頂順勢而下時,問題就來了。她如今肚子大了,看不見腳下的坡路,只能偏着頭努力繞過肚子去看。步子也慢下來,一步一步踏着石板面上立穩了,才挪着後邊的腳下一個臺階。

偶一回頭,卻見尹氏還站在身後的橋上,兩眼直直地看着她。

“你怎麼不來?”她顰眉疑惑問道。畢竟是尹氏提議要去亭子上。

尹藍秋仿若夢迴,提着裙子緊步追下來,小心翼翼表示:“妾毛手毛腳的,怕衝撞了娘娘。”她沒有趨前,依舊隔開幾步回話。

跟出來服侍的丫鬟簡單收拾過,在石凳上鋪好錦墊。

“你這人真奇怪……說話顛三倒四的”孟窅低聲嘟噥。她想不出兩人有什麼可聊的話題,尹氏拘謹卑微的做派也不討喜,場面總有一種令人不快的滯塞。

“是妾笨嘴拙腮的,娘娘勿怪。”尹藍秋今天來,就是想試探孟窅的爲人,至此已經清楚,這位側妃是個城府極少的。至於如何與孟窅交好,進而獲取孟窅的扶持,還需從長計議。畢竟,她也不好立時與王妃翻臉。

“算了……”孟窅本就興致不高,更覺無趣。她挪着步子,驀地一挺腰僵在當場。

齊姜一直扶着她的腰,察覺她驟然止步,立時關注起來。“主子可是累了?”

孟窅輕輕吸一口氣,一手按在方纔抽動的地方。是臻兒踢了她,與之前翻身的感覺不一樣,能明顯感覺到小腳蹬在她肚皮上。

“忽然覺着乏了,我想回去。”她心跳一陣加速,抓緊齊姜的手。

“主子每日這個時候歇晌,今兒招待外家婦人,已是晚了。娘子見諒。”齊姜向尹藍秋解釋,又問孟窅:“不若在亭子裡少坐,奴婢去喚軟轎來。”

尹藍秋趁勢而下,連忙配合地道歉:“是妾思慮不周,叨擾娘娘了。妾先行告退,娘娘保重。”說着,又端起手向孟窅深深福禮。

孟窅輕點下頜,沒有心思客套挽留。她抱着肚子,孩子似乎又不動了。

與尹藍秋的意外相遇,和她的言行一樣莫名其妙。到最後,她也沒看出尹藍秋的用意來。

午後往來零落,貫虹橋下靜悄悄的。她回頭看一眼身後的長橋,橋那頭的粉牆後,林立的高樓就是安和堂。不知道明禮回府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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