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主子什麼也不缺,孟主子若有心,平日常來常往的多陪我們主子說說話,逗個悶子,比送什麼都強。”荼白眼看着一碟子六個酥油泡螺去了大半,眼裡都泛起光來。
胡瑤的心事深沉,自嫁過來鮮見笑靨,懷了孩子後更是遭罪,多少珍饈美饌只叫她噁心犯嘔。今天和孟窅一起竟用下三個奶香濃郁的泡螺,實屬不易。孟窅比什麼醃梅子苦汁子都頂用!荼白恨不能把孟窅留在樑王府,時時與胡瑤作伴纔好。
“這麼容易?”孟窅噗嗤笑出聲,眉間的愁苦一掃而空。“我還想着,實在不行,我便只有耍賴了。把難題留給臻兒,等她長大自己回報你。”
“那也行,那樣小郡主將來肯定與咱們主子親近。”荼白自若一笑,嫺熟地近前爲二人續一碗茶湯。
荼白自己不察覺什麼,一旁晴雨只覺得她張揚,可兩個主子和顏悅色由荼白鬍鬧,她唯有暗裡咋舌,不叫面上露出不自然的驚詫或惶恐,不然壞了主子們的興致。她聽喜雨說過,主子與前溫成縣主交好,想來主子與胡側妃從前在閨中十分自在。
晴雨自知不比她有臉面,卻一直留心她的舉動,見狀立時跟上去搭把手。
胡瑤用帕子壓壓嘴角,嘴裡回味着細膩的奶香,擡起眼皮嗔兩人胡鬧,一針見血地戳穿:“聽她胡唚,你能離得了臻兒?”
“捨不得,可我也心疼你呀。”孟窅索性大方地承認,說那些違心的客套話就不是她與阿琢的情分了。顧盼間,她眸光一亮,獻上兩全其美的法子道:“好在如今出了月子,我雖不能每日過來,隔幾日來一回還是成的。我可以把臻兒寄在王妃姐姐那兒,王爺和王妃姐姐都疼她呢!”
“我還不知道你嘛?”胡瑤不信,權當她信口開河。“必定是月子裡憋悶壞了,拿我作筏子,覷着機會往外耍玩來。”
晴雨亦是不以爲然,心道孟窅這是心口不一。說什麼送去王妃那裡,天天眼不錯見地,若不是孟夫人不許,恨不能時刻捧在懷裡。真若把小郡主送出去,側妃頭一個捨不得。
“王妃姐姐天天派人來看。每日睡多久、吃多少,都要過問的。”孟窅說得並不誇張。
除了靖王每日裡探望女兒,王妃李岑安確實每日關切問候。她自知嬰孩嬌弱,怕過了病氣,並不親自過門來探視,只每日一早一晚派雪溪過來問話。原先每隔一日還要召徐姑姑過去當面問話,靖王說小郡主身邊離不得徐燕,才改派雪溪來回傳話。
胡瑤心思微動,聽出一層顧慮來。她垂睫略一沉吟,偏過頭對荼白問:“昨天的蘋果挺好,你去問問還有嗎?”
荼白奇怪地看了一眼,明明昨兒送上來,她只嚐了一口,說是不酥脆就推了。蘋果不是稀罕東西,卻是胡國公府送進來的。老翁主特意交代,生鮮果品入口太涼,要先用溫水浸泡過,故而費些功夫。
“剛好把這梅子拿去小茶房存起來。”荼白琢磨着,輕聲低問,“孟側妃纔剛說這梅子還能泡着喝,不如請這位妹妹教我一回。”
胡瑤點了點頭,孟窅不無可否,依着荼白的提議擺手。
晴雨飛快地會意,親熱地與荼白一欠身。
“荼白姐姐言重。主子們不嫌奴婢粗手笨腳,姐姐有什麼吩咐,但憑差遣。”說着,又隨荼白蹲了個福,二人領命一前一後退出去,只餘下胡瑤孟窅兩個在屋裡。
孕婦口味反覆,冷不丁想起什麼嘴饞的,便非要立時吃到嘴裡。孟窅不覺着奇怪,伸手還想拈一個泡螺,想起早起鏡子裡圓潤的臉盤兒,訕訕地收手作罷。
胡瑤把人都支開,歪着憊懶的身子,細聲問她:“靖王妃可曾和你提起抱養臻兒?”
不怨她有此一問,靖王長女得封郡主的喜事早已傳遍京城上下。最便宜的做法,便是將臻兒寄在王妃名下。李氏無所出,抱養側妃的孩子也是名正言順的。眼面前現成的就有寧王妃的例子,她不得不給阿窅敲敲警鐘。
孟窅心頭一跳,驚得坐直起來。
“這是什麼話?王妃姐姐爲什麼要抱走我的孩子?”
胡瑤無聲一嘆,心道果然是個心寬的。“臻兒是靖王的長女,王妃又膝下空虛。”
孟窅愕然,她也想起了寧王妃。胡瑤凝視的烏眸意味深長,像深不見底的寒潭。
“不會吧……”話裡沒有底氣,音兒都是飄的。“王妃姐姐一直病着,她……錢先生也說,王妃的病要靜養。她不會的,王爺也不答應的!”錢益的話成了救命稻草,她從沒有像此刻一般十分慶幸王妃的痼疾。否則,臻兒就要如皇長孫一樣,被王妃抱走了嘛……念頭一起,便像荊棘般滋生蔓延,她摸到手心裡一片汗,倉惶捉緊了帕子。
“王爺肯定不會瞞着我。”孟窅深深吸了口氣,穩住心神給自己一顆定心丸。或者王妃有那樣的心思,但明禮總是向着自己的,他疼女兒,也疼自己,必定捨不得讓她們母女分離。
胡瑤眼見她急得眼眶都泛紅,亦是感同身受,一手護在肚子上。
她忽然發問,一則爲孟窅打算的同時,其實也是推人及己,爲自己的境地憂心。丁寧自生下端寧六七年沒有動靜,老祖宗也曾暗示過,恐怕丁寧的身體已經廢了。她也怕丁寧抱走她的孩子……寧王妃在先,若靖王妃也抱走了臻兒,那十之八九,她也逃不過骨肉分離的結局……這也是她一直解不開的心事。但願是個女兒,她也就不怕了。
“是我想岔了,瞧把你急得。臻兒已是大王金口玉言加封的郡主,記不記在王妃名下沒有差的。”胡瑤便把話題揭過去,推着她說:“我還沒見過乾女兒,快與我說說。”
“誰叫你要提的……也不怕嚇着孩子們,他們在你肚子裡都聽着呢!”孟窅委屈地嘟噥,擡起下頜瞥她的肚子。“即便沒有大王的恩典,王爺也不會的。我也不求什麼郡主的尊號,只要我的孩子平安康樂,會撒嬌、會淘氣……”她掰着指頭略顯稚氣地數着。
“你只當我是胡言亂語,咱們都不提了!”胡瑤抿嘴,滿含歉意地央說,“快說說咱們臻兒。”
孟窅輕哼一聲,探身替她提了提掩在膝頭的銀鼠皮裡子小被。
“她呀,小小的一個兒。”說着,攤開掌心合攏着,比出一捧的大小。
胡瑤不信,睨着她平攤的掌心,甚至比不得她從前養得那隻狸花。
孟窅認真地又比給她看。胡瑤事事拔尖兒,終於有一樣不如她懂的,孟窅不由生出一段自矜之感。
“剛生下來那會兒又軟又小,抱着她的時候,我就怕一不小心弄疼了她。”她比一個懷抱的手勢,說着說着眼底自然而然流露出似水柔情。“可小傢伙兒特別粘人,一抱她就伸着脖子往懷裡蹭。”
胡瑤羨慕着,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娘說,她的眼睛鼻子都像王爺,小嘴兒像我。”身邊人都這麼說,她一壁欣喜一壁不服,沮喪地噘嘴,“反正我看不出……孩子還小呢,眼睛鼻子都沒長開……”
“女兒隨爹是福相。”胡瑤開解她。靖王眉目清雋,女兒即便隨了他也不擔心。倒是樑王生得濃眉深眸,好在端寧的五官是隨丁寧,若是隨樑王就太剛硬了。
荼白捧着一隻大碗進來,聽見兩人正說孩子的事,悄悄鬆了口氣。她怕主子支開自己,要與孟側妃談論沉重的話。老翁主再三叮囑不讓主子勞神費心,她不敢輕心。
“奴婢家裡也有這說法。”錦雞報春海碗裡盛着半碗熱水,裡頭隔水的小盅裡是切了片的蘋果。她從琺琅小盒裡取出兩隻象牙剔子,一人剔了一片。
“我娘也這麼說……”孟窅噘嘴,又不甘心自己十月懷胎辛苦誕下的孩子不像自己。“等她長大些,再給她添個弟弟。”話音未落,她又反悔了。“男孩子還是隨王爺得好!”
“奴婢也聽人說過,兒子像娘,金子打牆;女兒像爹,銀子滿街。”晴雨託着的茶盤裡是一對玉色薄胎不倒杯,顯然是新泡的梅子水。見荼白輕鬆地與她們玩笑,也壯起膽子湊樂子。
荼白掩嘴笑出細細的碎聲,眸子裡閃爍着跳躍的光亮,偏過頭揶揄。“男孩女孩都隨靖王,孟側妃豈不虧了!”
孟窅被她點破了小心思,作勢要用剔子扔她。“壞丫頭!回頭就給你找了人家,看以後還敢笑話我?!”
荼白哎呦呦裝腔作勢地抱頭告饒,極快地躲到胡瑤身後。
“咱們不理她!”胡瑤兀自笑了一回,撇下身後的荼白,把手裡的蘋果塞給氣呼呼的孟窅。“將來自有笑話她的時候。”
“奴婢不嫁人!奴婢一輩子服侍主子。”荼白一口斷言,扶着胡瑤的肩輕輕揉按。
孟窅也不含糊,嚼着酸甜的蘋果,還瞠大了眼睛惡狠狠地瞪一眼狡黠的荼白。
“嫁了人再回來,我把管事姑姑的位子給你留着。”爲平孟窅的惱怒,胡瑤爽利地出賣了貼心的荼白。“再與我說說臻兒的事,我喜歡聽。”
荼白一片丹心被自家主子戲弄了,又是窘又是羞,耳朵尖兒紅得像要滴血似的。她倒還能辯一辯,只怕孟側妃惱羞成怒,主子又拿自己玩笑。
“她可嬌氣呢!”孟窅這才心滿意足,餘光帶進繡籃的五色絲線,便想起一樁趣事來。“上回外穿的小襖領襟上有一段金線繡不服帖,才一上身,她就哼哼地哭起來。待到夏天,我把她帶來,三個孩子一起玩耍才熱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