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退的暑熱在正午的時候又現出幾分反彈的趨勢,葉明苑灌了兩大碗綠豆百合甜湯,又在鋪了竹蓆的矮榻上寐了半個時辰,這才覺得難耐的暑熱消散了些。
盆子裡一早接好的水被日光映得溫熱,將就着將額間耳後的汗意擦洗掉,葉明苑染着一身潮溼的水汽踱到了隔壁的房間。
似是早知道她要來,房門虛掩着,她的指尖不過剛剛碰上去就發出了一聲嘶啞的咯吱聲。
捏了捏袖中籠着的輕巧竹筆,葉明苑心中一定,擡步走了進去。屋中一片寂靜,七皇子的身影並未出現在待客的外間。試探着往前走了兩步,葉明苑出聲輕喊道:“殿下?”
不知哪來的一陣風,將她的話音吹散了些。伴隨着一聲咯吱聲,身後的門無端端關上了。
頸後的汗毛根根立起,疊加了幾層衣物的後背上竟生出了一絲冷汗。葉明苑微一咬牙,毫無徵兆地轉身回頭。
一個容貌俊秀的灰衣青年正皺着眉定定看着她,葉明苑無心欣賞,蓋因這青年面色慘白到看不出一絲血色,然其嘴脣卻透出一股詭異的紅豔。
嚥了下口水,葉明苑將聲音中的顫抖小心斂起,“你……是人是鬼?”
憑藉着良好的目力,葉明苑清楚地看到他的嘴角抽了抽,似是對她的話極爲不滿。心底微安,葉明苑剛想致歉就見到青年裂開脣,露出一口森然白牙。
腳下一軟,葉明苑下意識地向後伸手去扶書案,不料卻摸到了一溫軟的物體。之前看過的靈異志怪全都涌出腦海,葉明苑眼睛一閉再也顧不得什麼禮儀,“瑾珩!殿下!”
積攢了全部心力的一吼在出口後卻變成了小貓般的哼叫,葉明苑一怔之後,心中小人涌出了兩條彎彎曲曲的寬麪條淚。正在她腦補這些妖怪會如何將她剖心挖肺的時候,身後那溫熱的物體卻發出了聲音:“玩夠了嗎?”
熟悉的清朗聲音落入耳中,驅散了亂七八糟的想象。
猶如定海神針歸位,葉明苑心中的驚濤駭浪重歸風平浪靜。
“殿、殿下……你走路都不帶出聲的嗎?”
說着,她轉過了身。剛問出口的問題轉瞬間被拋之腦後,葉明苑眼睛瞧着七皇子,心中卻緩慢浮現出了四個字。
色、若、月、華。
他身上不是一貫的暗色系,而是一件月白色的短褐。褪去了暗沉色調,往日裡被遮掩住的清冷風采就徹底展現了出來。恰如落入山泉的月輝,在撥去惱人的竹影后這才展露了全貌。
“嗤,瑾珩,這麼有趣的小姑……公子你哪找來的?”
屋中只有三個人,葉明苑自是清楚這說話的人就是門邊的人。品了品他的聲音,她半晌纔想到了一句合適的形容:就好像是喉嚨受損的人執意出聲,卻因爲控制不好力度而顯得尖利嘶啞。
琢磨過味兒來,葉明苑悄悄伸出一隻爪子扯了扯七皇子的衣袖,好似土匪頭子商討分贓計劃一樣壓低了聲音:“這人……是太監嗎?”
顯然沒料到葉明苑會突然有此一問,七皇子怔了片刻,眼底的笑意翻涌而上。葉明苑被他的笑容一晃,待到清醒過來才發現她口中面白無鬚的太監公公已經站到了她面前。眼眶微微脹紅着,顯然氣得不輕。
明明他在笑着,葉明苑卻感受到了一股殺氣。
縮了縮頭,她下意識地看向了七皇子,此時她早已忘了就在前幾天七皇子也是一副欲將她除之而後快的模樣。
“此人是鎮北將軍之子,蕭山。”頓了頓,他補充道:“前一陣他受傷發熱,燒壞了嗓子,正在調養。”
完了!
葉明苑腦中來來回回轉着的只有這兩個字。
要是她是個男人,還被人說是太監,她也會欲殺之而後快。這般想着,她面上不由垮了神色。不知怎的,七皇子看着葉明苑垂頭喪氣的樣子就想到了皇后宮裡被強逼着洗澡的那隻小奶貓。
目光微微軟了兩分,他用扇子敲了敲葉明苑的腦袋瓜:“去習字,我們還有事要談。”
這點力道對葉明苑來說也是不痛不癢,佯裝出一副被懲戒後的模樣,她捏着袖籠中的筆就走向了那書案。正當她偷偷摸摸想將那竹筆拿出來,七皇子卻好似背後也生了眼睛般:“筆架最右側的一支你拿着用。”
循聲望去,一支被打磨得極爲光滑的毛筆映入了她的眼底。葉明苑只一瞧便知這筆也是特製的,心中一驚,若不是七皇子對她態度無異,她都要以爲是自己的女兒身暴露了。
饒是如此,葉明苑也謹慎地決定日後要更加緊地捂住馬甲。
蕭山和七皇子都是耳聰目明之人,葉明苑的小動作看似隱秘卻都沒有逃過他們的眼睛。折到屏風後面,七皇子口中看似和蕭山談論着一些不痛不癢的政事,手上的狼毫卻蘸墨在紙上寫下心中疑問。
“可是女子?”
一心捂着馬甲的葉明苑自是沒想到裡面的兩人正在扒她的馬甲,手中的筆鋒一拐在紙上落下了一個字。就在這個當口,蕭山的回答也已經躍然紙上。
“是。”
將毛筆丟回筆枕,七皇子捏了捏眉峰。蕭山自幼被鎮北將軍拉入軍中訓練,自然將軍中人觀身形、看骨骼的本領學了個十成十,他說是,那自然不會有假。
心中的猜測被落到了實處,他卻一時間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思及外間人一雙狡黠靈動的雙眸,又想到皇帝此前說的話,七皇子沉思了片刻,擡手再次在宣紙的空白處添上了兩個字:
“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