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出其東門
諾爾默並不知曉,他的決絕,會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促使本就性格高傲、任性自我的泰蘭忒,直接朝着深淵墮落,一發而不可收拾。
不過,就算他知道,或是讓他再次選擇,少年依然會果斷離去。
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每一個成年人,或者嚴格來說,活在世上的每一個人,都要爲自己負責、爲自己的行爲負責,不能總把別人的善意,當成是自己爲所欲爲的理由。
沒有人,天生就應該成爲別人的墊腳石。
憑什麼,爲了讓你泰蘭忒心裡好受一些,我諾爾默和晨曦,就要捲入是非圈中,承受不必要的流言蜚語,置身於不可預知的危險當中?身爲異性少年,與老年帝王的年輕姬妾傳出緋聞,難道是好耍的麼?
就在諾爾默一行人出了本尼菲特城東門,進而調頭南下之際,千里之外的高原上,同樣有一行人在由西向東,朝着東邊進發。
臨近冬季的夜晚,太陽下山早,高原就更加的明顯。前一刻,太陽的餘暉尚給山巒鍍上一層神聖的金邊,下一刻,黑暗便已籠罩了整個大地。
冰冷,驅走了溫暖;
死亡,取代了生機。
呼嘯的夜風,冷冽、乾燥,兩側山巒形成的“風谷效應”,使得經過此處的山風,逐漸加速,發出尖銳的呼嘯聲,猶如鬼哭狼嚎一般的滲人。行走在山巒之間,彷彿置身於十八層地獄的某一處,四周盡是贖罪的厲鬼,正因生前犯下的種種罪惡,苦苦熬刑;又彷彿置身於慘烈的修羅場,周邊皆因橫死而不得輪迴的亡靈,怨氣沖天。
過路人膽子稍小一點,都要心驚膽戰,臉無血色,兩腿發軟。
這一行人卻渾不在意,只管頂着滿天的星光,在漆黑之中趕路。
高原的夜晚,蒼穹顯得特別的高、特別的寬廣與深邃,綴滿天空的羣星,猶如眨動的美人眼眸,明滅之間,透着無盡蒼茫與古樸的氣息,美得令人心醉。然而再是璀璨的星光,一經落入此間的千溝萬壑,也在瞬間融入潑墨般的無盡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隨着一行人正式步入山谷,坐騎開始高一腳低一腳的,在本就崎嶇的山路上行進,卻在騎手們嫺熟的控轡技術底下,看似頗爲艱難、實則輕巧自如的前進着。端坐於馬背上頭的騎手,大多神色平靜,對於隱在黑暗裡的一切事物、可能存在的種種危險,顯得盡在掌握。
畢竟,這是他們的地盤。
“人都到齊了?”
爲首的漢子,突然打破沉默,衝着前頭某個黑黢黢的所在問道。問話的同時,此人雙腿輕輕一夾,胯下的坐騎,慢慢收住了腿腳,顯然深通人性,知道主人的脾性與習慣。
“回頭人的話:遵從您的吩咐,各部都到齊了。”
“族長們親自率領的各部精兵,就在前頭的山坳裡頭,候着呢。”
一絲絲微弱的熱氣,自兩名回話人所在的黑暗角落升起,迅速消散在寒風裡頭。
“嗯!前頭帶路。”
“嘀嗒嘀嗒”的輕微馬蹄聲,再次響起,不多時,一片位於山谷拐角處的平地,出現在了他們的眼前。相對寬廣平坦的山坳,明亮的星光得以破開潑墨般濃厚的夜色,給此處的山谷帶來一絲難得的光亮。藉助星光,肉眼隱約可見,山坳裡頭密密麻麻、黑壓壓一片盡是騎兵,少說也彙集了數千騎之多!
此等龐大數量的騎兵蝟集於一處,偏偏卻是鴉雀無聲,連坐騎也不見一聲嘶鳴,連人帶馬數千騎,就這般靜靜守候着,守候着頭人的到來。
望着隊形略顯鬆散、實則按照各自部落聚集一起的各部精兵,爲首漢子剛毅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笑容,他緩緩上前兩步,恰好將自己一人一騎,顯露在衆人的眼前。
半敞懷的獸皮下面,是那粗壯到比例有些失調的軀體,結實有力的頎長臂膀,鐵一般線條硬朗的面部,隱隱泛着紫色的臉龐,古銅色的肌膚,正是高原生活久了的人,最最常見的膚色。事實上,這位頭人的形象,極具高原人的典型特徵,連同他騎乘的駿馬,也是偏向矮壯粗這一類型。
“尼雅氏的勇士們!”
“我是泰戈爾.尼雅,尼雅氏十二部的大族長,你們的共同首領。”
揚眉吐氣間,洪亮的聲音響徹整個山坳,泰戈爾.尼雅一邊說,一邊掃視着自己麾下的戰士,一雙眸子亮的嚇人。高階戰兵的實力,足以支撐他的宣講覆蓋眼前的山坳,讓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只聽他說道:“東邊的谷口外面,就是中原王朝、毗邇尼帝國的所在。衆所周知,那是一片富庶的土地,四季分明,土地肥沃,物產豐饒。居住在那裡的賤種,生下來便有着吃不完的糧食,穿不完的綾羅綢緞,兜裡裝着花不盡的錢財,再怎麼懶惰也餓不着、凍不死。”
“無論多麼寒冷的冬天,卑鄙、下賤而又蠢笨的毗邇尼人,都能龜縮在溫暖的磚房裡頭,圍着暖洋洋的火爐熱炕頭,吃着熱乎乎的湯麪與酒水,摟着自家婆娘玩鬧嬉戲,終日無所事事之中,靜待春天的再一次到來。”
“而我們大蕃國所在的高原,則是氣候惡劣,環境嚴酷,土地貧瘠,產出少得可憐,一年到頭常常災害不斷。哪怕再勤勞的莊稼人、再堅韌的牧民,也依然過着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苦日子。”
訴說着自家的不幸,泰戈爾.尼雅的目光逐漸冰冷,語氣也逐漸低沉,透着無盡的辛酸,說道:“我們的父母困頓不堪,貧病交加;我們的妻女臉有菜色,羸弱無助;我們的嬰兒嗷嗷待哺,凍餓無助。”
“然而無所畏懼的尼雅氏勇士們,卻受制於兵甲不利的不足,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妻兒老小,一天天掙扎在死亡線上!一到冬天,便有大批大批的族人凍餒而死,再也看不見第二天的太陽!驕傲而又自強不息的我們,卻總是那樣的無能爲力,那樣的絕望!”
向着眼前的各部騎士,漢子舉起一隻手,五指張開的手掌彷彿想抓住什麼、卻又抓不到的無奈樣子,滿帶悲壯情緒地問道:“這公平嗎?”
“這不公平!”
深沉有力的吶喊,隨着泰戈爾.尼雅的自問自答,數千名部落勇士的情緒,就這麼被他輕易調動了起來,紛紛吶喊着響應道:“不公平!”
“這不公平!”
“對!這不公平!”泰戈爾.尼雅雙眼充滿怒火,“憑什麼!我們高貴、勇敢、正直的尼雅氏,我們高貴、血統純正的大蕃國國人,要屈居於懦弱、自私、膽小如鼠的毗邇尼人之下?憑什麼!我們勤勞善良的高原民族,要將富饒美麗的土地拱手相讓,讓給那些又蠢又懶又壞、豬狗不如的毗邇尼人?”
“這是對我們大蕃國人的侮辱!這是對我們偉大神明的褻瀆!”
舉起的手,握起了拳頭,重重揮下,斷喝道:
“侮辱,必須用鮮血洗刷!”
“褻瀆,只能以生命贖罪!”
“戰鬥,乃是我們的使命!”
“尼雅氏的勇士們!”粗壯的大族長單手指天,提高了聲調喝問道:“你們敢不敢,敢不敢跟隨着我,跟隨你們堅韌不屈的大族長、大首領,到東邊富足的平原之上,奪回你們應得的糧食、財富、女人與尊嚴?以之榮耀我們偉大的神明?”
“殺光毗邇尼的男人!”
率先回應泰戈爾.尼雅的,是他身後的一羣護衛,他們同時拔出長刀嘶吼,高聲叫囂起來。
緊接着,“鏘啷鏘啷”利刃出鞘之聲響起,率領麾下精兵前來的一十二位部落首領,也紛紛拔刀向天,對大族長的問話予以了正面的迴應:
“跟隨泰戈爾大族長,我族必勝!”
“搶錢搶糧搶娘們!”
“榮耀屬於勇敢的尼雅族,屬於偉大的大蕃國!”
“讓神的榮光,灑遍整個大地!”
事態發展至此,數千名部落勇士的殺戮情緒,已然被醞釀到了高點,整個山坳就像堆滿了乾材的谷地,只需一個小小的火花飛濺上去,就會熊熊燃燒,直至演變成一場滔天的烈火之災。
伴隨着此起彼伏連綿不絕的拔刀聲,數千名眼眶通紅的部落勇士嚎叫着、怒喝着、吶喊着,充斥山谷的,是滿載瘋狂發泄意願的叫嚷聲:
“殺!殺!殺!”
“殺光毗邇尼人!”
“一個不留!一個不留!”
“奪回我們的財富!”
“戰鬥到底!”
眼見數千把指天的長刀,刀鋒閃爍、煞氣沖天,匯合於此的數千名部落勇士,個個猶如喝醉了酒一般,滿臉通紅,無比激昂,恨不得立刻殺出山谷的模樣,就連他們胯下的坐騎,也騷動嘶鳴了起來,泰戈爾.尼雅不禁大喜。他按捺住內心的激動,繼續說道:“那些卑鄙怯懦的毗邇尼人,深知弱小的他們,不是我族勇士的對手,早早便在谷口設下了龐大的法陣,企圖以此阻擋尼雅氏勇士的腳步。
“這注定是一個笑話,一個無知、愚蠢,註定失敗的笑話。”
“偉大的大苯教上師,得到長生天祝福與加持的哈尼克.朗卓法師,此刻正帶着他的親傳弟子,在谷口破陣!”
“尼雅氏的勇士們,且與我一道,共同見證破陣的奇蹟時刻!”
正當山坳處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泰戈爾.尼雅突然心有所感,驀然望向了東邊。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一聲長嘯,自大約二三裡外的東邊響起。
那正是谷口的方位。
這道嘯聲尖銳、綿長而有力,充斥滿山坳的歡呼聲,竟然無法掩蓋嘯聲的出現,更別說壓制聲音的傳遞了。嘯聲自東邊遙遙傳來的同時,赫然在不斷高速靠近,僅僅過了十多息的時間,嘯聲戛然而止,一道箭一般的身影衝破黑暗,出現在星光下的來者,身材瘦削,疾速飛奔之中,朝着泰戈爾.尼雅拱手爲禮,朗聲說道:
“恭喜頭人!朗卓上師,已破谷口法陣!”
一直努力保持平靜的泰戈爾.尼雅,這回終於露出了笑容,他目光一凝,猛地拔出長刀,斜斜指向谷口,高聲喝道:“尼雅氏的勇士們!大地的征服者們!”
“隨我,東出!”
斬釘截鐵的話音一落,一步步完成鋪墊與煽動的尼雅氏大族長,不再多說,策馬,舉刀,帶頭奔向了東邊。
“東出!”
“東出!”
“東出!”
狂熱的吶喊聲,猶如巨浪那樣,一浪接一浪,一浪疊加一浪,伴隨着雷鳴般轟然作響的馬蹄聲,滾滾鐵流,刀光所向,直指東邊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