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冥月升上半空,清冷的幽光灑向庭院。
伴隨着房門發出咿呀的開合聲,屋內的忒提斯手忙腳亂地將手上的一本書,胡亂塞進枕頭下,然後若無其事地起身詢問。
“回來了?”
洛恩輕輕點頭,走進屋內,瞥了一眼封皮上《聖辭》兩個字,有些詫異:“怎麼,你也喜歡這本?”
忒提斯輕咳一聲,不鹹不淡地作出回答:“剛好用來打發時間而已。”
“哦……”洛恩拖長語調,目光瞥過書頁上頻繁翻折的痕跡,眸中露出一絲微妙的笑容,“能佔用您寶貴的時間,看來您對這本書的評價還不錯。”
“還行吧……”忒提斯瞥了眼面前神色有些揶揄的隊友,毫不避諱地拿起那本《聖辭》晃了晃,淡淡輕哼,“如果不是作者更新太慢,現在厚度剛好可以拿來墊桌腳。”
然而說話間,似乎由於動作幅度太大,一張羊皮紙從書頁中飄落,幾行娟秀的手寫抄文,赫然映入洛恩眼中。
“高貴的神之子!你如日光般閃耀,
走到海邊,對着潮水放聲高歌,
將歡愉之聲傾倒進這神聖的深淵裡,
你心中的寧靜之處在那,遠離船舶的喧囂,
深藏於波濤之下,祥和的洞穴中。
那裡住着藍色的忒提斯,這位海洋女神,她保護着你。
她是詩與酒的摯友,智慧的寧芙,
曾經愛憐地在礁岩上,將危難中的狄俄尼索斯攙起。
伴隨着溫柔的海浪之歌,爲疲勞的他敞開懷抱……”
忒提斯箭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地上的羊皮紙抄起,飛快夾進書本中,塞進枕頭之下,整套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的停頓。
但即便沒看完,這首詩歌剩下的大半段內容,洛恩也早已經瞭然於胸。
因爲,這首詩歌是他自己寫的。
當然,更確切地說,是他以古典浪漫主義詩人荷爾德林的詩歌《阿喀琉斯》爲模版,進行無恥抄襲和篡改後的作品。
而這麼做,其實就是爲了將塞浦路斯島上,那場有關色雷斯之王呂庫爾戈斯和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對抗,記錄入《聖辭》,進入有利於自己的文藝性美化。
畢竟,未來那本《伊利亞特》中有關雙方交手的原版詩歌內容,把他塑造的太過掉價。
“因爲他同天神對抗,曾經把瘋狂的
狄俄尼索斯的保姆趕下神聖的倪薩山,
她們被殺人的呂庫爾戈斯用刺棍打死,
狄俄尼索斯鑽進海浪裡逃走,忒提斯把惶悚的他接到懷抱裡。
凡人的吼聲仍使他戰慄……”
然而,由於私貨加的太多,還要美化一下他拖良家下水的無良行爲,洛恩一不小心把這首詩的風格給帶偏了,讓他和忒提斯的那場相遇,多了點曖昧色彩。
當時考慮到要拉那位海洋女神入夥,在紙面上留點糾纏不清的話柄,方便防止她中途跳船背刺。
洛恩索性也就將錯就錯,把這首講述兩人“友情”的讚美詩加了進去。
但時過境遷,他們幾經磨難,關係早已穩固,並且產生微妙的化學反應。
相應的,這首詩原本包藏禍心的詩歌,其含義似乎也越琢磨越不對味。
表面上是讚美友誼,背地裡更是——示愛?
洛恩腦內浮現出這個答案,不由一陣胃疼。
他現在似乎明白,爲什麼忒提斯願意冒着風險,帶他來冥界去找阿多尼斯的靈魂。
“咳,說正事”忒提斯輕咳着打破房中的沉寂,隨即小心翼翼地來到門前,透過門縫警惕地看向漆黑的庭院,確認無人後,輕輕關上房門,設下禁制,這纔回頭望向一旁的隊友:“外面呢?怎麼樣了?”
“不太妙,外面的路已經被封了,負責帶隊的是睡神和復仇三女神。”洛恩識趣地移開目光,攤了攤手,向忒提斯告知狀況。
但隨即,在看到忒提斯緊蹙眉頭後,他話鋒一轉:“不過好消息是,我找到了阿多尼斯的所在,還有離開冥界的出口,等風頭一過,外面的守備鬆懈,我們就可以偷偷溜出去。”
“嗯,冥界關押着數不清的泰坦、神怪和罪惡靈魂,不可能爲了區區一兩個人,停轉太久。”
忒提斯點了點頭,輕舒了口氣,作出理性的分析。
“所以,我們只需要在這裡躲藏一段時間,靜觀其變就好?”
“沒錯。”
“好,我明白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洛恩站在房中沒有動,乾咳着開口。
“只有一間空房這還是米諾斯王緊急收拾出來,供我們藏身的……”
“那西西弗斯呢?”
“他在審判所的臨時監獄裡關着。”
“……”
忒提斯無言以對,臉上泛起一絲不自然的暈紅,目光猶豫。
眼見對面會錯了意,洛恩連忙開口:“放心,我睡下面,你睡牀上。逃命呢,只是將就幾天而已,絕對不會打擾你。”
聽到對方的保證,忒提斯明顯地鬆了口氣,主動拿出一牀被子,爲這位可靠的盟友鋪好臨時休憩的場所。
夜色漸深,牀上的忒提斯卻是翻來覆去難以入睡,時不時看向牀榻下方。
沐浴在月色中的那張臉頰,雙眉如劍,鼻樑挺直,緊閉的眼眸透着沉靜與文雅的書卷氣,臉部線條柔和而細膩,整體的五官在秀氣俊美的表象之下透着一股狷狂不羈,讓人怦然心動。
但是……
忒提斯打量了許久,幽幽嘆了口氣。
“怎麼了?有心事?”低沉溫潤的聲音在臥室中迴盪,閉目的洛恩,張口詢問。
顯然,他對外界依舊保持着幾分警惕,也並未完全睡去。
那剛纔?
忒提斯意識到自己之前的一舉一動都被旁邊的某個傢伙清晰感知到,美麗的臉上不由泛起一絲赧然的紅暈。
地鋪上的洛恩微笑着睜開雙目,轉頭看向一側的牀榻。
“睡不着的話,有什麼煩心事不如說給我來聽聽?”
黑暗中那兩顆紫色的眸子,如同一對晶瑩剔透的寶石。
“有是有……”忒提斯點了點頭,但隨即卻又話鋒一轉,“但你幫不了我。”
“不試試怎麼知道?”洛恩微笑反駁,輕聲承諾,“放心吧,等從冥界出去,有什麼需要解決的麻煩儘快說,我會鼎力相助。”說着,洛恩眨了眨眼,語氣戲謔。
“畢竟,我還欠伱三個人情沒結賬呢。”
然而,忒提斯臉上的沉鬱不僅沒有因爲洛恩的俏皮話緩解分毫,反倒更加濃重了。
“如果那個麻煩是……”
話音戛然而止忒提斯咬了咬脣,泄氣般地扭過頭。
“算了,早點睡吧。”
“好!我會幫你把麻煩掃清,無論對方是誰!”
伴隨着耳畔擲地有聲的沉吟,地鋪上的身影擡起手,指向上方。
“……以斯提克斯之河的名義起誓!”
聽到那鄭重其事的諾言,忒提斯有些死寂的心河不由泛起陣陣漣漪,臉上爲之動容。
看到這位盟友眉宇的陰鬱已經被沖淡了七七八八,洛恩眸中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能讓這位海洋女神煩心的,無非是宙斯的覬覦和忌憚。
哪怕揹負着“自己的兒子終將超越父親”的預言,她也並不安全,婚姻很可能身不由已。
正因如此,忒提斯纔會在看到那首“情詩”之後,愁眉不展。
而對洛恩來說,刷宙斯是早晚的事。
一隻羊是趕,兩隻羊也是放。
既然自己避不掉,倒不如藉着這個機會,刷一刷忒提斯的好感,讓這位近來對他幫助良多的海洋女神安心。
想到此處,洛恩邊伸着懶腰,邊愉快地閉上了眼眸。
“安心了?那我可就睡了?”
“嗯……”
忒提斯輕輕點頭,隨後也不再抗拒腦內的睡意,安然進入夢鄉。
這一次,她睡得無比香甜,格外安心。
而次日,照例陪米諾斯王喝完酒的洛恩,走進臥室中時卻發現自己地鋪不知爲何被收了起來。
“上來睡。”早早上牀的忒提斯,合上書本,指着空出的一邊位置,主動開口。
“呃,這不太好吧。”洛恩下意識提出質疑,隨即又補充道,“我是說,對你……”
忒提斯搖了搖頭,一本正經地回答:“只有你好好休息,保持最佳的體力和精力,才能帶我安全逃出去。”
“好像,是這麼個道理!”在那位海洋女神真誠的勸告下,洛恩仔細思考了一番後,從善如流,鑽進了牀上柔軟而溫暖的被窩。
當然,被窩分爲兩個。
隨着洛恩在自己身邊躺下,忒提斯頓覺睏意襲來,安然閉眼,很快就沉入了夢鄉,那絕美的臉上泛起一絲愜意和輕鬆的笑容。
似乎自從那夜之後,身邊的這個男人總能給她一種奇妙的安全感,讓她的睡眠質量得到飛躍式的提升。
但相對的,洛恩的感覺就不那麼美妙了。
甚至,可以說是煎熬。
因爲忒提斯的睡相極差,裹着被子如八爪魚般攀附在他的身上,手臂越纏越緊,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濃,活脫脫將他當做了人形抱枕。
要命啊……
洛恩瞪大眼睛,望着頭頂的房樑,哀嘆着等待天明。
本以爲這種香豔的折磨會就此持續下去,但直到某一天照常喝酒時,洛恩看到米諾斯王若無其事地走進一間空蕩蕩臥房,然後拎着兩瓶佳釀走了出來。
洛恩忍不住發問:“那裡沒人?”
“對啊。”
“不是說只有一間房嗎?”
“十間八間我都開得出而且免費更換。”
米諾斯王瞥了一眼對面,淡淡詢問。
“所以,你要來嗎?”
洛恩猶豫片刻,最終搖頭婉拒:“算了,還是住原來那間吧。”
米諾斯王微微頷首,隨即伸出了兩根手指。
“二十壇仙饌蜜酒,記得回頭還我。”
“啊?爲什麼?不是說住房免費嗎?”
“開兩間免費,開一間纔要你二十壇。”
老人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這位書記官。
“老狐狸……”洛恩暗罵一聲,頓時明白自己被套路了。
“或者,你把我在雅典的兩個女兒給娶了,我送你四十壇?”
“喝你的吧!”
洛恩並不接話,忍痛從自己的小倉庫中拿出二十壇仙饌蜜酒,果斷進行封口。
米諾斯王端起被斟滿的酒杯,心中無奈地嘆了口氣。
這小子明明也不是什麼循規蹈矩的道德模範,怎麼就不愛吃窩邊草呢?
屋裡跟他睡到一張牀上的海洋寧芙是這樣,雅典的那些個也是這樣……
看來,還得讓她們多主動點。
克里特島的王位,可還是一直空着呢。
正當地底的老父親暗自嘀咕之際,呆在戰神山上的兩位公主重重打了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