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之下,法庭之中。
執掌着公義的女神肅穆端坐在審判席上,垂下以輕紗蒙遮的眼眸審視着到場的訴訟方,提出正式的發問。
“赫拉,你是否做過有違婚姻忠貞原則的行爲?”
忒彌斯開場就放大的行爲,瞬間將場上的赫拉打蒙。
如果是之前,她能理直氣壯地作出回答,但現在……
她抿了抿脣,下意識瞟了眼身旁和她一路同行的某個人,不自覺吐出艱澀的答案。
“是……”
剛一開口,赫拉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十分忌憚地看向了籠罩在自己身上的一道道星光。
星空之下,可見真實。
法庭之中,不得編造謊言。
這便是忒彌斯將他們拉入這片神域的原因。
得到了回答,正義女神毫不意外地點了點頭,繼續沉聲提問。
“你是否曾對配偶心懷怨懟,對他造成過傷害?”
“是……”
“你們的感情是否已經破裂,你是否對這段婚姻深感厭倦?”
“是……”
接連兩個沒有涉及隱私的簡單主觀題,讓赫拉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但作出回答的同時,這位天后的臉上依舊不免涌現出複雜的情緒。
曾經何時,她和那個人還是夫妻般配和家庭延續的象徵,沒想到這麼快就走到了貌合神離的地步。
忒彌斯點了點頭,依舊沒有廢話,再度肅穆開口。
“那麼最後一問:你是否願意就此放棄至高的神權,以及天后的神位?”
“……”
赫拉叩下貝齒,咬破櫻脣,始終沒有出聲。
但沒有回答,有時也是一種回答。
忒彌斯點了點頭,起身悠然沉吟。
“看樣子,我無法受理此案。”
說完,她撥轉劍柄兩側的天平,籠罩在赫拉身上的星光頓時黯淡消弭,無形的壓力潰散一空。
但同時,秩序的法庭也隨之崩塌,正義的女神持劍轉身,背對星光,行向夜幕。
天穹間浮現的一縷微芒,再度被濃黑的夜色吞沒。
顯然,就算被告宙斯不乾淨,原告赫拉也未必清白。
出軌,雙方都幹過,大哥不說二哥;
家暴,雙方誰也沒少過,嚴格來講那叫“互毆”;
感情,雙方曾經或許有,但現在對這東西的態度都大差不差;
至於最後的利益,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又能有什麼好說的呢?
所以,忒彌斯在聽完了赫拉的自訴之後,顯然是不願意插手宙斯和赫拉的婚姻問題。
隨着塵埃落定,作爲原告的赫拉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看着自己所敬重的那位忒彌斯女士漸行漸遠,臉色不禁有些灰暗。
難道,自己真的做錯了嗎?
“請等一等,辯護人都還沒發言,您這麼急着休庭,不太合適吧?”
正當那位正義女神即將踏出密林之際,身後傳來了似笑非笑的沉吟。
辯護人?
忒彌斯轉過身,意味深長地看向後方。
洛恩微笑上前,鄭重開口。
“針對這個案件,我也有些問題想向您請教,所以,按程序來?”
忒彌斯平靜地點了點頭,拇指撥轉劍柄兩側的天平,再度以星光爲基石,構築秩序的法庭,並且自身折返向密林,重新坐回了審判席上。
一切就緒,洛恩微微吸氣,肅穆開口。
“最先破壞婚姻規則的一方,是否應當歸爲主要過錯方,並因此承擔更多的責任?”
主要過錯方?
忒彌斯聽到這個新鮮的名詞,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是!”
事實的確如此,在這場婚姻之中,赫拉固然後續有了不檢點的行爲,但歸根結底還是宙斯搞外遇在先。
除了喜好美色這一點外,那位神王陛下也擔心自己和赫拉的血脈會動搖自己的地位,因此在神權穩固後,鮮少對赫拉履行過身爲丈夫的義務。
相反,作爲妻子,赫拉之前堪稱潔身自好,幾乎沒有什麼偷情和外遇的緋聞,和宙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也就是因爲阿爾克墨涅的事情,雙方大打出手,赫拉對自己的那位丈夫逐漸死心,這纔在某個罪魁禍首的教唆下,跨過了那道婚姻法則的紅線,並且越來越放縱自我。
“奧林匹斯迎來如今的輝煌,除了那位神王陛下的領導之外,是否也着天后大人的貢獻?”
“是!”
忒彌斯再度點頭,沒有絲毫的遲疑。
不得不承認,在天后這個位子上,赫拉多少還算稱職的。
衆神在大事上十分尊敬她,宙斯也尊重她,常常與她在一起商討事情。每當衆神對某個重要議題展開爭論時,赫拉常常因爲相左的意見反駁宙斯。但最後,赫拉往往會因爲愛情保持沉默,選擇妥協讓步。
阿爾忒彌斯和阿波羅這對姐弟、赫爾墨斯這個私生子、以及赫菲斯托斯那個醜兒子之所以能登上奧林匹斯,成爲主神之一,都是赫拉點頭默許的結果。
可以說,奧林匹斯現在的十二主神體系,近半都和這位天后有關。
當然,如果這樣想的話,就上套了。
此時,洛恩微微一笑,目光閃爍。
“共同創造的【財富】,是否應當共同分割?”
“是……”
忒彌斯這次的回答有所遲疑,眉心稍稍蹙起。
鋪墊完成,洛恩圖窮匕見。
“那麼,身爲婚姻首要和主要的過錯方,是否應當在婚姻無法維繫的情況下,對共同創造的【財富】秉持少分或不分的原則,適當補償權益遭受侵害的另一方?”
忒彌斯心頭一震,頓時意識到那包藏在辯詞中的禍心。
這是要讓她以主持公道的名義,切割開宙斯和赫拉之間的婚姻法則,同時儘可能保證這位天后的神位和神權不受影響。
正義女神幽幽看向了庭下某個辯護人:“你讓我站在她這一邊?”
“不,我只希望您站在正義的一方,踐行您所追求的公道!”
辯護人搖頭嚴肅反駁隨即義正詞嚴地大聲宣告。
“律法的利劍,不應該只揮向弱者!”
正義?公道?
忒彌斯緊握着手中的長劍,臉上的神色一片複雜。
從什麼時候起,她對這些越來越陌生了。
“既然您所制定的婚姻法則無法約束一方持續犯下過錯。那麼,它也不應該成爲另一方追求幸福的枷鎖”
洛恩沉聲吐出了自己的觀點,隨即一臉真摯地看向忒彌斯。
“您知道的,天后的位子即便付出再多的辛苦,努力經營,都和‘幸福’絕緣,也不會變得更加好坐。”
審判席上的正義女神聞言,不由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最初的奧林匹斯天后,是原始智慧女神墨提斯,但宙斯爲了對抗泰坦的詛咒,將懷孕中的妻子吞噬。
忒彌斯對此十分反感,於是她創造了婚姻的法則,發明了家庭的概念,確定了男女之間的義務以約束宙斯。
實際上,她本可以更進一步,成爲第二任天后,親身去限制那位神王的濫權。
但最後關頭,她卻放棄了,選擇離開奧林匹斯,躲進俄刻阿諾斯之海中隱居,從此不問世事。
結果,天后的冠冕兜兜轉轉,落到了赫拉的頭上,並漸漸讓這位侄女喪失了往日的溫柔純淨,變得猙獰善妒。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份那約束力有限的婚姻法則,是導致這場悲劇的重要原因之一。
忒彌斯卸下法官的威嚴和身份,起身走出審判席,來到赫拉的身前,擡手撫摸着對方一側的臉頰,憐愛地看向曾對她敬重有加的侄女。
“這些年,你一定過的很辛苦吧?”
“……”
赫拉心頭一酸,垂下頭沉默不答。
攤上這麼個心思深沉,又熱愛沾花惹草的丈夫,這些年何止是辛苦可以形容的?
先鬥泰坦,再鬥堤豐
好不容易消停了,還要鬥小三,再提防私生子;
鬥完私生子,還要和親生子女過招……
在那位丈夫的有意放縱下,她的一堆兒女,個頂個的讓她不省心。
阿瑞斯莽撞無腦,厄里斯總是惹禍,赫菲斯托斯對她有怨,赫柏又整天無所事事……
堂堂神王之裔學什麼不好,居然愛上了釀酒斟酒?
想到了那一地雞毛的家庭生活,赫拉就不免有些血壓升高,心中鬱結更盛。
不過,隨着目光掃過那挺身擋在自己面前,替她慷慨陳詞,努力維護她的名聲,爲她爭取權益的身影,這位天后積聚在心中的陰霾便被衝散開來。
至少,這世上還有人懂她……
而仔細想來,那段走走停停的時間,大概是自己最無拘無束,開心放鬆的日子。
“看來,你的確過得不開心。”
與此同時,忒彌斯目光捕捉到赫拉臉上的表情變化,幽幽嘆了口氣。“也罷,我犯下的錯,就有我來親手打破吧。
說着,正義女神一寸寸拔出鞘中的裁決之劍,凜然對着身前的赫拉斬落鋒芒。
“咔嚓!”
一道彷彿枷鎖碎裂的聲音在赫拉身上回蕩,那位天后頓感體內一輕,某種無形的限制彷彿被悄然截斷。
“鏘!”
伴隨着清悅的金屬鳴音,忒彌斯將裁決之劍歸於鞘中,沉聲開口。
“好了,我已經斬斷了那份婚姻法則的約束,伱自由了。從此以後,你依舊是天后,但並非是以神王之妻的身份而得名,而是因爲自己曾對奧林匹斯做出的貢獻。所以,你不必再依附於他,也有資格保留下自己的神業和權柄。”
赫拉聞言,顫抖着擡起手,感知着體內並沒有減弱多少的神性和神力,臉上泛起難以置信的驚喜。
忒彌斯的出手,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讓她的後顧之憂蕩然無存。
既然她和宙斯的婚姻關係已經名存實亡,那就沒必要強行粘合在一起,各管各的也好。
最多維持表面的體面,離婚不離家罷了。
而之所以能這個堪稱完美的判決結果,全賴某個人在正義女神忒彌斯面前,爲她具體力爭。
赫拉心潮澎湃,激動而興奮地看向了身旁的洛恩。
對於徹頭徹尾的勝訴,洛恩這個辯護人也深感高興。
一方面,讓忒彌斯主審這場離婚糾紛,等同於替赫拉出頭,和宙斯決裂。戰神山的賊船,她現在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
另一方面,幫後媽爆了波親爹的金幣,雖然不至於讓宙斯徹底跌下神壇,但多少有點傷筋動骨,他的神權也會無形中受到些削弱。
以上這些,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對他和戰神山,都大大有利。
隨着塵埃落定,洛恩當即擠出一張和煦的笑臉,鄭重致謝。
“忒彌斯殿下,感謝您在此踐行公道,伸張正義!”
“只是受人所託,盡己所能而已。”
忒彌斯淡淡開口,臉上的神色一如既往的高冷而肅穆。
不愧是正義女神,有事您是真上啊!靠譜!
洛恩暗暗在心中爲忒彌斯點了個贊,隨即笑意盈盈說道。
“那行,既然案子已經結了,那你們聊,我先走了哈,我不打擾!”
說完,這位辯護人轉身走向密林外,準備功成身退。
然而,他剛一邁開腿,低沉清冷的聲音便從身後傳來。
“等等,你還不能走……”
“嗯?”
洛恩茫然回過頭,面露一絲詫異。
“她的案子結了,現在輪到了你了。”
撥轉的黃金天平發出叮噹的輕鳴,璀璨的星光垂落,秩序的法庭築起,忒彌斯立於審判席上,幽然凝視着那星光之下的唯一身影,緩緩開口。
“且問,你是否對奧林匹斯心懷不軌,妄圖行謀逆之事?”
“……!”
洛恩身軀一僵,臉色劇變。
事發了?完蛋!
見犯人遲遲沒有回答,忒彌斯再度開口,而這次則毫不客氣地用上了神律。
“且問,你是否對奧林匹斯心懷不軌,妄圖行謀逆之事?”
頓時,一股神秘而浩瀚的壓力自頭頂的星空傾瀉而下,某種空明澄澈的意志擠入腦海,讓洛恩下意識想要傾訴出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赫拉受審時的感受,雙脣在繃緊片刻後,艱難蠕動開縫隙吐出乾澀的字眼。
“是……”
聽到這確切的回答,忒彌斯擡起手,罕見地扯下矇眼的輕紗,那燦若星辰的眸子凝視着庭下的犯人,臉上泛起濃濃的失落。
她本以爲自己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友伴,能夠共同完善可行的律法,構築和諧的秩序,踐行世間的正義。
爲此,她甚至背棄了對斯提克斯河的誓言,走出俄刻阿諾斯之海,不遺餘力地爲眼前之人的宏偉計劃,提供幫助。
但結果,這個人從一開始就包藏禍心。
他所做的一切,並非是單純爲了踐行正義,而是以此爲幌子完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正義呵正義,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
忒彌斯清冷的臉頰蒙上了一層冰霜,幽幽嘆息。
“那麼,你對此還有什麼要申辯的?”
“完善司法、構築秩序、踐行正義……這些我之前說的一切都是認真的,絕沒有欺騙您的意思!只不過這需要一定的時間和契機!”
眼見事情敗露,洛恩額頭冷汗直冒,連忙舉起右手,對着那位正義女神信誓旦旦保證。
忒彌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淡然開口。
“所以,動搖奧林匹斯的神權,顛覆舊的秩序,就是必要的一環?”
“沒錯!”
看到這位正義女神已經領悟了自己的意思,洛恩信心大增,開口侃侃而談。
“不破不立,破而後立!一直以來諸神濫用權柄,嚴重干涉了現世的律法運行和制度落實,身爲神王的宙斯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如果能改變奧林匹斯的格局,限制諸神的權柄,就能重構出更加穩定的秩序,進而推行法治的建設。”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想法,也有落實的可能。”
忒彌斯點頭給出中肯的評價,隨即卻幽幽看向了庭下的洛恩。
“但你知不知道,同樣的話,當年宙斯也對我說過……”
“……!”
洛恩聞言,不由臉色黑如鍋底,心中無語凝噎。
天殺的宙斯老陰逼,居然提前把路給走絕了,隔空捅了他一刀。
忒彌斯望着無話可說的犯人,眸中的失望更濃了。
當年的提坦之戰,宙斯就是以同樣的理由,指責俄特律斯山的泰坦神們濫用神權,踐踏秩序,神王克洛諾斯兇悍殘暴,違逆公義。在泰坦舊神們的統治下,其他物種的發展和律法的踐行受到了嚴重的制約。
一旦他掌握權柄必然完善司法、構築秩序、踐行正義,創建所有物種共同的繁榮!
在聽到那個宏偉的目標後,忒彌斯才願意背棄泰坦神一系,協助那位充滿報復和理想的青年神靈,一步步打贏提坦之戰,建立奧林匹斯的榮光。
但結果呢?
神戰剛一結束,那位被自己寄予厚望的新任神王,就對自己同甘共苦的正妻墨提斯下手,以花言巧語將其吞噬。
那時,她還正處於孕期。
從那一刻起,忒彌斯就洞悉了那位神王陛下的本質,徹底掐滅了心中的幻想,選擇離開奧林匹斯,遁入俄刻阿諾斯之海隱居。
而之後,也正如她所料那般。
算計妻子、算計兒女、算計凡人、算計對手……
這位神王將“陰謀”發揮到了極致,一個接一個抹除了潛在的威脅因素,將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中。
榮耀的神域依舊烏煙瘴氣,污穢的人間依舊紛亂不息。
正義女神看着俊美、聰明、而又能言善辯的洛恩,眼前的身影似乎和記憶中的那個人完美重合,奇妙的既視感讓她不由搖頭嘆息。
又是一個宙斯……
所謂的離婚訴訟,所謂的秉持正義,只不過是在利用她達成目的而已。
裁決之劍一寸寸出鞘洛恩額頭冒汗。
“您,您這是要幹嘛?”
女神瞥了犯人一樣,淡淡搖頭:“我是法官,不是劊子手。”
然而,沒等洛恩懸着的一顆心放下,忒彌斯揮劍斬向羣星,幽然開口。
“離婚訴訟已經完結,那麼作爲當事人,宙斯也應當享受知情權。既然你這麼能言善辯,那轉將原委和結果轉告他的事情,我就不負責了,你惹的麻煩你自己來收尾。”
劍鋒所過之處,一道漆黑的裂隙撕裂星空,映照出聖山奧林匹斯的輪廓。
洛恩見此情形,心臟狂跳。
要是宙斯知道自己把他綠了,那還得了。
“等等!別撂挑子,我可以解釋!我還有話要說!”
“抱歉,你唯一的申辯機會,已經用完了。”
然而,已經鐵了心的忒彌斯,絲毫沒有聆聽案犯詭辯的意思,抓起洛恩的肩膀,準備前去奧林匹斯對峙。
“等等……”
千鈞一髮之際,一道身穿青銅蛇鎧,銀髮紫眸的女神,從星空深處,翩躚走來。
“犯人無權自訴,那由我來替他辯護如何?”
看着眼前始料未及的救星,洛恩心中百感交集,幾乎留下激動的眼淚。
——雅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