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一劍落,萬物分。
埃及死後的世界姑且不提,可在滅世的魔劍下,人間大地切切實實的變成了大大小小的碎塊。
大地被切開,河流被截斷。它們有的以鬆散的形式散落,裡面的循環徹底破滅,一切生命都隨之滅亡。
只有少數大的碎片還能維持一點點生態,如果能在破滅前融入卡俄斯,那就還有一線生機。
而在這些碎片當中,最大的那一份,無疑就是埃及曾經的核心,那被後世稱爲尼羅河三角洲的地方。
隨着世界的崩解,和其他地方的衰敗相比,那處埃及的發源地反而像是重新誕生了些許綠意。
尼羅河水中的血色漸漸褪去,埃及的母河重新煥發生氣。
古河復甦了,因爲它的主人回來了。埃及的神從來不止那幾個,九柱神只是其中地位最高,實力也較強的那一些。
當災難來臨的時候,他們和九柱神一同被拉入源海,卻沒能保留清醒的意識,失去了最後自救的機會。
但當赫麥努徹底破滅,有些神職的擁有者跟着一起死去了,有些卻逃得一命,比如尼羅河的河神就是如此。
畢竟尼羅河還在,所以作爲具備某些地域神特性的哈比,自然也就順勢活了下來。
只是僥倖逃離的尼羅河神雖然沒有死,但也陷入到最深沉的沉睡中。甚至如果不能來到一個新的世界,他就再也沒機會醒來了。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倖存的埃及人舉行多少次祭祀,有多少次祈求神的眷顧,自然都得不到任何迴應。
他們只能看到河水恢復清澈,母河的河神卻從不回覆他們的祈禱。
再聯想起之前被血色染紅的河水,種種猜疑不由在人羣中蔓延。但此刻的埃及人沒有別的辦法,人力在天地面前是如此渺小。
他們只能在尼羅河岸日夜祭祀,祈求神的迴應。
……
叮——
當——
叮——
當——
……
鐘聲敲響,又是一場盛大祭祀的前奏。
佩戴好長袍上的飾品,卡西姆握緊手杖。
“來,爲我戴上它。”
攤開雙手,埃及人的大祭司讓學生將最後一枚標誌他身份的徽章戴在胸前。
和之前相比,他看起來瘦了很多,就好像隨時都會走向生命的終點,只有眼神還依舊明亮。
“父親,消息傳來了。”
“法老拉美西斯二世陛下沐浴天火,生死不知。”
“就連大地……也疑似出現了盡頭。”
低聲開口,艾布的眼中滿是憂慮。
不久前,原本消失的太陽短暫出現了一瞬,然後又再次失去蹤跡,大地上的黑暗已經持續了不知多少個日夜。
派去聯絡孟斐斯的人一波又一波,可直到昨天才得到了唯一一個迴應。
法老親自前往新築的太陽城,在金焰中化作光點。駐守在城外的軍隊去追擊逃亡的希伯來人,然後不知所蹤。
羣龍無首的城中爆發了內亂,失去了城外的供應,人們爲了爭奪糧食和水源相互間爆發衝突,死傷不計。
而且最可怕的是,原本鏈接在一起的大地好像被分開了,有人找到了地的邊緣。
邊緣以外就是空無的虛空,沒人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
“父親……這種情況,它簡直,簡直就像是……”
“就像是萬物都已經死了一樣,是吧。”
淡淡開口,卡西姆打斷了艾布的話。
“……是的,父親。”
這是最好的形容詞了,但艾布卻等着接受父親的訓斥。
他之前曾經不止一次和父親說起過類似的話,說起自己看到的異象,可從來都沒有得到過認可。
他以爲這一回也是一樣的結果,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卡西姆什麼也沒有說。
他只是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然後又看了看身前的學生與子嗣。
像是笑了一下,卡西姆開口道:
“走。”
“在這個時候,我們需要信仰來安撫人心。”
······
“……”
“我們自恐懼轉向了敬畏”
“當你的兒子以主人的身份”
“教導埃及的國土”
“照耀,照耀!尼羅河,照耀着!”
“用你的牛羣哺育着生命”
“用你的牧場哺育着公牛”
“照耀着,尼羅河,你的光榮!”
“……”
又是一場盛大的儀式。
本應發生在正午,可如今的人間沒有太陽。
尼羅河的河水本應捲走祭品,可如今它卻安穩如常。
儀式落幕,看着毫無變化的天空與大地,人羣陷入無聲的沉默中。
“大祭司。”
突然間,像是猶豫了很久,祭司的隊伍中有人站了出來。
他看了一眼遠處的艾布,從對方的眼中他看到了意外和疑惑。
對方從沒授意過他這麼做,但他到了今天,他確實無法忍耐下去了。
“大祭司,我有話要說。”
再次重複,眼神由猶豫變得堅定。而站在祭臺上,卡西姆也不由轉身看向他。
揮手製止了想要將其武力鎮壓的衛隊,大祭司面色平靜。他微微頷首,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說吧,每個人都有發表自己意見的資格。在神的面前我們沒有區別。”
“……感謝您,大祭司。”
咬了咬牙,同樣身穿祭袍的中年人承認,在他的印象裡,卡西姆是個優秀的神職者,他自認爲是比不上的。
如果沒有這樣的變局,他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出言挑釁對方的威嚴。
可是現在,當再次隱晦的看了眼遠方的艾布,中年人無視了對方眼神中的驚愕與警告,而是上前一步。
“大祭司,我想說的是,我們已經受到太多的災難了。”
“狂風,大雨,瘟疫。”
“亡者回到生者的世界,大地在震盪中四分。”
“您之前一直告訴我們,這都是邪神的詛咒,那些罪惡的希伯來人所招來的厄難,諸神終會結束這一切,可結果呢?”
“太陽熄滅了,大地甚至都出現了盡頭……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直到不久前,我聽說了艾布閣下受到了神啓!”
語氣逐漸變得狂熱,就像是絕境中抓住的一縷光,中年人的聲音愈發高亢:“他說天空中有九根天柱,然後他們一一崩折。”
“他說太陽被大蛇吞食,然後被神一分爲二。”
“他還說,大地被切開了,人間必將會四分五裂——在這之前,我也懷疑過他。直到昨天我們派出的使者告訴我們,大地出現了盡頭。”
“這就是預言!”
聲音在空中迴盪,卡西姆則靜靜的看着這一切。
他並不在乎中年人說了什麼,他只是在看人。
他見到不少人的神色由猶豫變得堅定,他看到更多的人眼神開始閃爍。這就是凡人,一羣烏合之衆。
沒有人站出來第一個發聲,他們就不會發聲;可當他們意識到自己纔是‘大多數’的時候,又會變得激進而富有攻擊性。
如果卡西姆想要制止這一切,他最應該做的就是在中年人剛剛站出來的時候默許衛兵將他拿下,一切就會被掐死在萌芽當中。
而就算過去無法挽回,可假使他現在當機立斷的做出決定,人們或許會產生些許不滿,但也會畏懼於他的手段,不再敢做出頭的那一個。
只要餓不死,除了那些信仰十分堅定的虔信徒,絕大多數人是不會真的做什麼出格的事情的,當了這麼多年大祭司,他最清楚這一點……可這一刻,卡西姆選擇了最消極的做法。
他知道面前這個人已經沒有退路了,但他還是要讓他說下去。儘管他一定會想辦法煽動更多人和自己對抗,因爲只有這樣他纔有成功的可能。
“所以,你想說明什麼?”
神態依舊,卡西姆淡淡的問道。
“我想說……”
眼神掃過周遭,中年人看到了不少人的眼睛。好像受到了鼓勵,他高聲大喝:“我想說,諸神已死!”
“看吧,尼羅河的血水!”
“看吧,這破敗分裂的世界!”
“沒有希望了,諸神已死,就像艾布閣下在神啓中看到的那樣。拉神失敗了,太陽都失去了光明,我們再怎麼祈禱也沒有意義了!”
“希伯來人的邪——的主纔是真正的勝利者,如果我們不想跟着去死,那我們就要做出行動來!”
譁——
話音落下,一片譁然。
有埃及諸神的狂信徒憤怒的大喝,也有同樣聽說過艾布苦悶下訴說影像的人表示支持。
一時間,原本沉默的人羣喧譁起來。人們相互發泄着自己的情緒,發泄着這段時間積蓄的恐懼和不安。而看着這一切,卡西姆只是笑了笑,然後用手杖輕拄地面。
咚咚咚——
無論如何,他終究積威已久。
當大祭司示意,人羣漸漸安靜下來。
微微搖頭,卡西姆看着之前的中年人,再次問道:
“所以,你想做什麼呢?”
面帶笑容,不等回覆,卡西姆靜靜的提醒道:“那是‘希伯來人’的神。”
“他們曾經是拉神口中的‘罪民’,這樣看,如果你想要將祂奉上神壇,那我們是否也‘生而有罪呢?”
人羣再次安靜下來,中年人好像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畢竟就在不久前,他們還在詛咒邪神失敗。
“……艾布,上前來。”
就知道會是這樣……音調微擡,卡西姆也不失望。
他看向從一開始就有些不知所措的艾布,雖然水平還不夠,但時間已經不等人了。
不過也好,在神職者的世界,沒什麼比‘近神’更有地位。其他種種,不過是旁枝末節。
“老師,我——”
緩步上前,艾布還有點不知所措,但卡西姆沒有停頓。
“他們說你受到了神啓。”
“我——”
“但是希伯來人宣稱他們的神只會庇護他們自己,可事實是,作爲一個埃及人,你卻接受了神啓,預言了大地的分裂。”
言談之間定下結論,卡西姆沒有給他辯駁的機會。
直視着艾布的雙眼,他好像在表達什麼意思,而艾布也明白了什麼。
是的,父親說的對,他是埃及人,卻受到了‘神啓’。
而且就像今天最開始說的那樣,在這個時候,人們需要信仰來安撫人心。
埃及諸神沒有迴應,希伯來人崇拜的神也未必就會有迴應,但這是不一樣的,因爲就像卡西姆所說,無論如何,埃及人曾經站在了神的對面。
所以他們是‘有罪’的,因此崇拜拉神,神沒有降下恩賜就等於被神拋棄;可崇拜異邦的神,只要神沒有降下懲罰,那就等於對他們的寬容。
“是的,”於是艾布點頭,儘管此刻的他還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
“希伯來人的話是假的,我已經看到了神的力量與偉大,這也是祂允許下的神蹟。”
“祂不是一個種族,一個生命,或某些存在的神,而是所有一切的神。祂的力量如斯偉大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人羣再次沸騰,就像是溺水中抓到的最後一根稻草。
經受的一切似乎都得到了解釋,人們的鬱氣似乎消散了一些。
但與此同時,卡西姆依舊可以看到,那人羣中拉神狂信徒變化的臉色,以及漸漸瘋狂的神態。
他們不會容忍一生的信念就此崩塌,而這樣狂熱的信徒本來也是他最堅實的擁簇。
單純的殺戮解決不了問題,所幸他早就做好了準備,因爲艾布不僅是他的學生,還是他的子嗣。
哪怕從自己口中得到的從沒有贊同,但艾布還是將看到和聽到的一切都告訴了他。
不過想到那個名字,卡西姆有時候也覺得這或許真的就是命運的真相呢。
“那麼艾布,”面帶微笑,卡西姆鼓勵道:“就算一切真如你所說,那我們又應該用什麼來稱呼你口中的神?”
“我……”
低聲開口,有點猶豫。艾布想要說出那個名字,儘管那好像不是神的名諱。
在那天地分裂的一瞬間,他曾隱約聽到了一聲仿若來自太陽瀕死時的詛咒。
只是因爲時空的顛倒,生死的易位,又或者是他能力的現在,就連這聲音也變得不那麼準確了。
“好像是恩……萊……?”
“嗯。”
“原來是安·拉嗎。”
平靜開口,卡西姆重複了一遍艾布的話。
這一刻,原本有些激進的信徒安靜下來,嘈雜的場中彷彿也意識到了什麼。
安·拉。
阿蒙·拉·阿圖姆。
在拉神的經文中曾經記載,世間最初由阿圖姆所開創,可阿圖姆實則是拉的一個化身,一切榮光都歸於他。
而且在埃及人一貫的認知中,諸神相互吞併,繼承對方的名和權柄同樣是習以爲常的事情。某個神將名的一部分剝離出來化作一個化身,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所以現在,經受了神啓的艾布親口告訴他們,其實希伯來人之前信奉的神名爲‘安·拉’。
短短的名字背後卻蘊含了無窮的信息。
“所以這就是真相,沒有新的取代舊的。”
“九柱神背叛了主,竊取了主的權柄,於是主在世外降下災難,將他們一一誅殺。”
“最終,主將自己失去的盡數取回,而曾經的拉神,其實也只是主的一個側面。”
“這就是你所看到的一切。”
輕輕點頭,卡西姆對艾布‘想要’說的話表示理解。
艾布微微張口,他想說自己沒這麼想過,可隨即他又閉口不言。
“可太陽呢?”
一切好像明瞭了,但還是有人質疑道。他原本是拉神最堅定的信徒,也是卡西姆的崇拜者。
太陽的熄滅讓他的精神接近瘋狂,但現在他像是找到了自我安慰的方向,只不過在說服自己之前,他還需要更進一步的解釋。
如果拉是神的化身,其實他信奉的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主,那太陽又爲什麼會背離主的權柄,站到祂的對面,最終迎來熄滅的結局?
“也許是因爲阿蒙吧。”
這次不需要卡西姆說話了,有人恍然大悟。
“千年前,拉神失蹤,後來在底比斯降臨了拉神之子阿蒙神。他最終回到太陽,自稱阿蒙·拉·阿圖姆。”
“從那一天起,原本的生命女神被他殺死,希伯來人變成罪人。”
“不過現在看,阿蒙神並非拉神的一部分,他就是神之子,悖逆了至高真主的叛徒。他陰謀奪取了太陽,甚至妄圖取代祂的名。”
“九柱神中,只有伊西斯殿下看穿了一切,她不願意和神子一同反抗神的意志。而太陽最終的熄滅,正是神從阿蒙的手中收回它!”
人只需要相信一件事,然後自己就會將細節補全的,卡西姆知道這一點,所以對場中的變化他一點也不意外。
不管這些是不是真的,從現在起,這就是了。
原本他們信奉是竊取神權的神子阿蒙,這是一位化身萬千,欺騙了所有人的神。
而現在埃及人們也不過是看清了真相,迴歸本來罷了。
“我就要死了。”
看着眼前的艾布,卡西姆微微一笑。
哪怕沒有這連綿的災難,他的生命也將要結束了,何況天災消磨了他僅剩的部分生機。
他的生命和意志將會得到延續,以另一種方式。
“願埃及人永遠傳承下去……”
“而你,將是和希伯來人中的梅瑟相提並論的,埃及大先知。”
······
無形中隨着世界與諸神之死,原本歸攏於九柱神的概念和信仰失去了歸處。
但隨着世間最後智慧生命主體的認可,它們好像找到了歸攏的源頭。
萊恩的意識在離去之前感知到的也正是這些,是一個世界的智慧生命千萬年來對神的理解。
屬於拉神的全視,屬每一個柱神所特有的特性。
當埃及人認爲,這是神降十災在收回它們,那它們就真的可以被收取了。
靈界中,【文明石板】微微閃動;大殿內,【歲月史書】不知何時多了一大段內容,那是一個世界的歷史。
這只是一個開始,當赫麥努的碎片真的來到卡俄斯當中,這段被篡改的歷史,或許反而會變成真實的。
“……該死,都是叛徒!”
赫麥努之外的虛空中,一道飄忽不定的意念在隱蔽的盤旋。
這一刻,順着一點神秘的聯繫,在他的身上,好像莫名的多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