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位於王宮中的偏僻書房中,看着面前堆疊的皮卷,安德莉亞默然無語。
來不及爲忒休斯舉行盛大的葬禮——事實上,一方面此時的雅典還沒有這樣的風俗,另一方面忒休斯也沒有屍體遺留下來。
所以剛剛經歷了離別的安德莉亞所面臨當務之急,就是征討厄琉息斯城,也是如今重新宣佈獨立的厄琉息斯王國。
畢竟哪怕經驗還不多,安德莉亞也能看出來,單純的殺幾個人是不能讓所有人心服口服的。
單純的演講也只能激勵民衆,卻無法說服那些貴族和高階職業者們跟隨。
所以她需要一場勝利,通過爲先王復仇的方式統合雅典上下的人心。
只有這樣,她才能在面對即將到來的種種麻煩時擁有反抗的能力。
但這一切還沒有開始就遇到了問題,因爲曾經的公主尷尬的發現,自己根本不懂軍事方面的問題。
這並不奇怪,因爲忒休斯還在領兵作戰的時候,她根本就沒有出生。
等安德莉亞長大成人,雅典就已經沒有爆發過大規模的戰爭了。
哪怕是忒休斯的幾次出手往往也是以威懾爲目的,而非真的爆發大規模的戰爭。
“但是不一樣的,父親既然把王位傳給我,就一定是覺得我可以做到。”
“可能是我有哪裡沒有想到,又或者父親他給我留下了指引,只要找到它,我就能解決面臨的難題……”
輕輕抿了抿脣,安德莉亞正襟危坐的看着身前的人影。
這些年過去,自己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小時候的樣子了,再沒有多少人把她當成一個小孩子看。
但是面對面容絲毫未變的艾文先生,她又總覺得就像面對忒休斯那樣,自己好像還是和過去一樣。
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會,然後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就像曾經躺在冰冷的祭臺上……只是這一次,圍着她的不是邪教徒,而是真正的神靈。
而且這一次,原本在她心中戰無不勝的忒休斯,也已經倒在了自己的身前。
“所以我需要理解父親給我的指引,”再次重複,安德莉亞取過面前的皮卷:“然後我就能解決它們了。”
安德莉亞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說服自己的。而坐在她的對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萊恩點頭表示肯定。
他已經來了有一會了,也瞭解了此時的情況。
可緊接着,看着實則是在心中給自己打氣的前公主,萊恩的話簡單而直白。
“嗯,你的想法是好的,”
“但是安德莉亞,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也許忒休斯國王其實並沒給你留下過關於這方面的指示,畢竟他並非全知全能,也不可能預料到自己會死的這麼倉促。”
“他傳位給你或許有早有準備的原因,但更大的可能是,他當時其實沒有第二個選擇,所以對你寄予的‘厚望’也只是死馬當活馬醫。”
“畢竟你有一個優勢,那就是你是教會的神職者,在他的眼中,哪怕最壞的局面發生了,其實你也不會死,只會失去雅典的王位。”
“而握着他留給你的武器,背後又有神靈的支持,你或你的後代總有一天能奪回雅典。他之前所說的只是一種對美好的希望,但實際上,這纔是他真實的期待。”
聲音平靜,萊恩的話一點也不委婉。他和安德莉亞應該算是久別重逢,但其實也沒有真的久別。
因爲這些年來,他們間的聯繫本來就沒有終止過。
再加上萊恩不是很在意,而安德莉亞又剛剛失去至親,所以當他看到自己預見的畫面,看到劍鋒染血的公主後沒多久,萊恩就理所當然的來到了這裡,幫對方參考起雅典的未來。
“我……”
微微張口,但又有些語塞。
此刻的房間中只有兩個人,倒不是說偌大的雅典找不出第二個能讓安德莉亞信任的,只不過她現在還不想見他們。
畢竟信任也是分層級的,而顯然,那些‘因爲忠於父親,所以也忠於她’的人和前公主間天然就隔了一層,她不是很希望在他們面前表現出自己一無所知。
所以面對這樣的問題,安德莉亞一時間也找不到別的幫手了。
“可我總需要做點什麼,至少,我要先解決厄琉息斯。”
沉默片刻,安德莉亞最後說道:“你會有辦法的對吧。”
“嗯……算是吧。”
迎着安德莉亞期盼的目光,萊恩終於給出了肯定的答覆。
“其實雅典現在面對的問題,說困難也困難,說簡單,也很簡單。你首先要了解的,就是這個時代的戰爭究竟是如何打的。”
“不知道你有沒有思考過一個問題——既然半神和神靈的化身如此強大,可以輕易擊破城牆,擊破千軍。強大的神術更是能大範圍的殺傷生命,乃至屠殺一座城池也用不了多久。”
“既然這樣,那國家的意義何在,軍隊的意義又何在,這個世界應該變成一個以個人勇武決定一切的世界,戰爭根本不會爆發。”
“兩個王國之間的戰爭只要讓最強者出來決鬥一下就行了,何必還要派遣軍隊,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
雙眼微微睜大,安德莉亞顯然聽的很認真。
之前作爲一個神職者,她確實沒有了解過類似的事情。而雅典又很久沒有發生過大規模戰爭了,她自然也沒有了解的必要。
“所以軍隊的意義到底是什麼,還是說,其實真正的戰爭有辦法能夠削弱強者的影響?”
“當然有,”微笑點頭,萊恩沒有賣關子:“而且這一切都源自於奧林匹斯山上的神王。”
“衆所周知,宙斯是衆神之王,他雖然經常自稱萬雷之君,天空之主,可實際上但凡有點見識的人都知道,他能夠躍居諸神之上的根本是他的【王權】。”
“這原本是源自最古老的初代神王的力量,是現世的意志對現世萬物統治法理的具象。祂把這份權能交給了最初的天父,所以初代神王的神權能做到很多事情——他甚至可以以神王之名代行世界的權能,錨定新的、符合邏輯的‘概念’,進而令世界提前誕生出對應的神職。”
“最初的【時序】神職就是由此而來,它本應當是在第三紀,隨着四季的誕生與十二主神的就位而存在,可因爲初代神王無上的權柄,它直接出現在了遙遠的過去,一切的最初。”
“……”
默默傾聽,安德莉亞感覺自己好像接觸到了某些凡人永遠不會了解到的知識。
只是聽着來萊恩所說的‘衆所周知’,前公主也有點無言以對。
這個‘衆’指的是誰啊,反正不是我對吧?
“當然,這是初代神王的天賦王權。”沒有在乎安德莉亞的小心思,萊恩繼續說道:“可後續的神王就不是這樣了。”
“他們能夠接過神王之位,不是因爲爲世界做下了什麼了不起的功績,而是因爲前代神王倒行逆施,也是因爲命運的左右。”
“不是靠自己得來的,自然也就不會那麼完整。所以實際上神王的權柄是在傳承中不斷削減的,等到了宙斯這裡,他的王權甚至並不比他天生的【雷霆】強大多少。”
“不過也許是命運的垂青,也許是什麼其他原因,總之宙斯得到了一個辦法,一個可以幫助他用另一種方式補全【王權】的手段。而這種手段,體現在神的層面,就是‘十二主神’,體現在‘人’的層面,就是他以神裔血脈爲根本,塑造的‘王權’秩序。”
“這是他權利的體現,也是他力量的來源。他不會主動破壞他建立的十二主神體系,所以哪怕心中對自己的女兒有所意見,他也不能在對方沒有破壞秩序的情況下做些什麼;他也不會主動破壞神裔王權的秩序,所以你看,哪怕總是有人間的國王挑釁諸神,甚至連他自己的兒子都不例外,但他依舊沒有想過讓‘教會’取代‘貴族’,讓‘教國’取代‘王國’。”
“因爲對於神王而言,凡人的挑釁只會讓他顏面受損,而只要處理得當,這反而能證明神明的偉大。”
“但如果他主動破壞自己親手建立的王權秩序,那損害的就是他貨真價實的利益與權威了。”
“……原來是這樣嗎?”
好像想明白了什麼,安德莉亞舉一反三。
“所以坦塔羅斯殺子宴神,神王只是處置了他本人,換了他敬神的子嗣上位。西西弗斯囚禁神靈,諸神也等他死去才加以懲罰,而他敬神的孫子依舊繼承了王位。”
“諸神沒有從虔信徒中選擇國王,原因竟然是神王自己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
三觀像是受到了衝擊,一瞬間,安德莉亞感覺自己對諸神的濾鏡再次破碎了不少。
隨着忒休斯的死亡,這份敬畏本來就所剩無幾。而現在,它更是幾乎沒有了。
“是的,所以實際上,整個奧林匹斯,宙斯纔是最‘遵紀守法’的那一個。”
“其餘諸神還有可能做些突破違背秩序的事情,但宙斯,他雖然‘法無禁止即可爲’,但只要是他自己訂立的規則,那就絕對不會主動去違反。除非他已經退無可退,要兩害相權取其輕。”
點點頭,萊恩也覺得挺有意思。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神庭能制定一部公平公正的律法,也許還真的會因爲有這麼一位‘守法’的神王而有所不同。
但很遺憾,宙斯所制定的規則絕大多數都是有助於他構築與維護【王權】存續的,至於其他的事情,他就根本不會訂立法律,而是純粹當它不存在。
“可是這和戰爭的方式有什麼關係,就是因爲這個‘王權秩序’嗎?”
右手托腮趴在桌子上,安德莉亞再次問道。
聽着萊恩講述這些諸神的本質,安德莉亞不禁有一種莫名的刺激感。
也許父親和那些貴族們也知道‘王權秩序’的存在,畢竟他們都是親自參與過戰爭的。
但安德莉亞可以肯定,他們絕對不知道這些幕後的內幕。
“當然,畢竟如今的諸神雖然不再能於人間使用神力,但他們權柄宏觀上的影響還是能做到一些的,只是沒有原來那麼強大罷了。”
“在沒有約束之前,農業女神可以讓半個世界的植物枯萎,風神能夠掀起覆蓋大陸之東的不息之風。”
“將青春女神赫柏的神器傾倒在山巔,無盡的青春之泉就能造就千百條大河,讓飲用者容顏不老。”
“不過當他們失去了神力,沒有這樣強大的力量支撐,哪怕神權依舊具有‘絕對性’,他們也無法做到這樣大範圍的操控了。但宙斯的【王權】還是特殊的,這不僅因爲他的實力遠勝諸神,也因爲爲他的‘王權秩序’提供力量的不僅是他本身,更多是願意支持這一套秩序的凡人貴族與國王,甚至是每一個在王權秩序下生活的民衆。”
“他們遵循秩序的行爲本身就會爲其提供力量,所以宙斯的王權依舊可以覆蓋每一個人間王國——當然,就像之前說的那樣,當這份秩序被訂立,他自己也就無法違背。而且這份秩序一定是對人間的貴族與國王有利的,只有這樣,他們纔會發自內心的擁護它,並源源不斷的給它提供動力。”
手指輕敲桌面,萊恩笑着說道:“而這份秩序的其中之一,就是令‘王國’這一概念擁有了實質上的力量。”
“在其他時候,暗殺、爭鬥、冒險,那些強大的超凡者與神靈化身們肆無忌憚的展現他們的力量,可當兩個‘王國’之間爆發戰爭,或者某個個體犯下了世所公認的罪行,那麼這種被‘王權秩序’賦予的力量也就被具現化了。”
“它會本能的拒絕超過限度的能力——一如現世的法則也在拒絕神力。而參戰的王國越多,波及的範圍越廣,這種具現出來的力量也就越強。”
“到了那時候,神靈或許依舊比常人強大,但他們也不再能以一己之力摧毀軍隊,那些縱橫人間的半神也不再能肆無忌憚。”
“所以忒休斯的威懾是因爲他的力量和雅典的國力相疊加,而不單純是因爲實力。只有同時具備這兩者,他才讓諸神寢食難安。”
“當然,”在講述的最後,萊恩還做出了補充:“因爲這種力量是‘王權秩序’的具象,它本身也來自人間生命的認知與遵守,所以它也不是實時的。”
“單方面的突然宣佈戰爭是沒有意義的,只有讓你的國民都意識到你們之間的戰爭,這種秩序才能生效;單方面宣佈一個人犯下大罪也是沒有意義的,只有一個人的罪孽舉世皆知,他纔會受到相應的制裁。所以用這種東西進行偷襲,把一個強者誘騙進軍隊中圍殺根本無法實現,因爲他必然在這之前就意識到了你的惡意。”
“而且這也不意味着強者在戰場上就沒有了用處,他們只是不再能以一己之力改變勝負,可只要雙方之間沒有絕對性的差距,那他們依舊可以左右戰局。”
“總之,這種力量其實是順應了大多數秩序體系下智慧生命的意志。”
“他們希望作爲‘數字’的一部分,自己是有意義的。而‘王權秩序’,就給了他們這份意義。”
不得不說,宙斯還是有兩把刷子的,萊恩也承認這一點。
就像他建立的‘王權秩序’,甚至就在一定程度上平衡了世俗和教會,以至於他本人根本沒有建立過什麼教會,但實則收穫的信仰卻源源不絕。
而且仔細想想,這與神話中記載的很多東西也確實符合。
那些動輒揮山斷嶽的神靈不得不像凡人一樣拼殺,或許這也就是其中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