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讓你們進來的?”剛剛恢復了一點力氣,阿奴扎的姐姐就立刻坐起身子對我們露出充滿戒備的神情,並且飛快地蹭到了房間角落,彷彿眼前的不是救命恩人,而是擅闖民宅並且準備對她先那啥再那啥的嫌疑人似的——話說我們這一大羣大半都是妹子好吧,這位大姐你有必要緊張成這樣?
“這什麼反應?”林大小姐咂咂嘴,“我們剛救了你好吧?怎麼連聲謝謝都不說?”
“你們都看見了?”對方似乎對林大小姐的話充耳不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她慢慢站起身子,儘管手腳還在發抖,但仍然做出了準備打架的姿勢,嗯,我感覺那是準備打架的姿勢。
無意間我注意到一件事:這女孩從剛纔到現在的每一個動作,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躲避從窗縫裡射進來的淡金色光輝,現在她已經把自己完全置於房間的陰影中,這有可能僅僅是面對“敵人”的警惕,她希望用陰影來保護自己,但也有可能……她在躲避天上那艘梅洛瓦飛船發出的光芒。
“看見了啊,”淺淺估計什麼都沒觀察到,她就是大大咧咧地擺擺手,“不就是吃壞肚子在地上打滾嘛,嘛,女孩子被人看見這樣確實挺難爲情的,但也沒什麼,我小時候經常吃壞肚子呢,阿俊每次都陪我一起打滾……哦,怪不得你剛纔只吃了一點東西,原來你有胃潰瘍啊?你等會我帶着藥呢,雖然已經放了整整四年了……阿俊你看胃舒康的保質期是多久來着?”
珊多拉呆然地看着淺淺,又看看我,語氣彷彿風雨欲來:“……趕緊哄哄你的寶貝疙瘩,讓她別吭聲了,好不容易氣氛嚴肅一點……”
阿奴扎的姐姐全程困惑地看着我們,珊多拉對她使用的精神干涉應該已經臨時減弱,因此淺淺一陣亂七八糟的發言和聯想把這姑娘徹底弄懵了。但很快她就搖搖頭,握緊雙拳:“我是說神經毒劑反噬綜合症的事,你們都看見了?如果看見的話,那就不好意思了……雖然很遺憾……”
“停!”我們表情瞬間一怔,珊多拉果斷打斷了對方,“你剛纔提到神經毒劑反噬綜合症……這個詞不可能是你們這種層面的文明可以產生的。你知道每天的食物裡有神經毒劑的事情?!”
對面的女孩表情終於產生巨大變化,她不可思議地看着我們:“你們也知道神經毒劑?你們不是……等等,剛纔你們不是也按照足夠的劑量喝了那些東西嗎?尤其是這個人(她指向珊多拉)。她喝了十二人劑量的毒劑!按理說現在應該已經除了流口水什麼都不會幹了。”
我想了想,突然覺得珊多拉平時真的經常會口水橫流的樣子,但那貌似跟智力問題無關……
珊多拉偷偷給了我一腳,她知道我在想什麼,隨後對面前充滿戒備的女孩露出一個淡然的微笑:“看樣子我們產生了誤會。你是一個脫離了‘控制’的人。放輕鬆,天上那玩意兒估計還要得瑟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有充分的時間開誠佈公。現在你坐下,給我們好好講講神經毒劑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從哪得到了它們,爲什麼要把這東西混進每天的食物裡,以及……你認爲我們是什麼人。”
阿奴扎的姐姐慢慢坐在椅子上,但還是躲藏在遠離窗子的角落,儘量不讓身體的任何一部分接觸到從窗縫裡射進來的金色輝光。她看向我們的眼神裡有困惑,有警惕,也有不安,面對珊多拉的一系列問題。她好像不知該從何答起:或者說不知道該不該回答,從對方說出“神經毒劑反噬綜合症”這個高精尖的詞彙起,我就意識到眼前這個姑娘和外面那些處於矇昧狀態的中世紀村民有巨大不同,她知道很多東西,而且恐怕還知道天上那個“神”的事情。
然而對方的警惕心太重了,即使剛剛被我們救過一次,我們也表現的和那些受到控制的村民完全不同,她也緊閉着嘴巴。我意識到想要讓她開口,第一步必須是爭取到對方的信任。珊多拉的精神干涉只能讓人感官偏轉。卻沒辦法用來讓一個充滿警惕的人開口說出真相。或許……
我偉大的教忽局總瓢把子莉莉娜該上場了。
看到我的眼神示意,莉莉娜清清嗓子:“咳咳。這位迷途的羔羊……誒錯了,抱歉抱歉職業病。我是說這位姐姐,你不信任陌生人也沒事,咱們先從相互認識開始,然後互相掂量着能說多少東西。現在你總得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吧?這麼長時間了你還沒做過自我介紹呢。”
這是個不過分的要求,眼前的女孩略一猶豫,雙手攪在一起低聲說道:“阿奴麗麗。”
阿奴麗麗,這是個出人意料很好聽的名字,雖然這個發音聽上去挺奇怪的。莉莉娜點點頭:“嗯嗯,阿奴麗麗姐姐,我們的名字你想必已經知道了那我就不廢話了。看樣子你知道每天吃的東西里有神經毒劑,事實上吧……我們也早就知道了,只是不知道那東西到底怎麼回事而已。”
對方擡起頭,訝異地看着莉莉娜。
“你看我們和外面那些被控制的村民一樣麼?”莉莉娜轉了個圈,然後突然擡手指着窗外的“神之星”,“你丫傻逼!”
衆人目瞪口呆,阿奴麗麗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
莉莉娜滿意地點點頭:“你瞧,我們不被控制,我還能罵人玩呢!因爲我們天生抗藥性。”
“抗藥性?”阿奴麗麗懷疑地看着莉莉娜,後者用力點點頭:“我們都是一個家族出來的,生來好像就對你說的那什麼神經毒劑有抵抗性。我們從小就發現自己和周圍人不太一樣了,周圍的人每天唸叨神啊神的,我們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後來吧,我哥……也就是旁邊這個人見人愛並且終生自帶偉光正光環的,他覺得這麼下去可能會遇上麻煩,會被當成異端什麼的給架在柴火垛上,被人撒着孜然面轉圈烤,然後就帶着我們全家逃難出來了。這就是我們到處旅行的原因。我們從不在一個地方停留太長時間。而且絕大部分時候都在荒郊野外度過,就是爲了儘量少和那些被控制的人接觸。本來我們今天晚上就準備連夜離開這裡的,但沒想到出了我們之外竟然還有不被控制的人誒,姐姐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你難道也有抗藥性麼?”
我在旁邊聽着目瞪口呆,你瞧瞧這臨時編故事的能力!莉莉娜敢在四年內發展出數以億計的信徒那不是吹的……額,從某種意義上那就是靠吹的,這丫頭太能吹了!
阿奴麗麗看着莉莉娜,她在權衡是不是相信眼前這些還可以說是陌生人的人。不過我估計她現在也沒什麼可懷疑的:畢竟我們幾個和被控制的村民之間區別是相當明顯的,而且剛纔莉莉娜那一聲“你丫傻逼”餘音繞樑現在還不絕,那四個字的衝擊估計比啥都大。她現在最大的困惑恐怕也就是剛纔莉莉娜嘴快蹦出來的幾個不明覺厲的字眼了,我估計一個異世界人聽不懂那個架在柴火垛上撒點孜然面轉圈烤的梗,印象中紅燒異教徒的習俗好像也不是每個世界都通用的……
“他們在控制我們,”阿奴麗麗終於開口了。“用藥物,基因改造,洗腦,還有籠罩整個星球的強能量場……我並沒有抗藥性,否則剛纔也不會變成那樣丟人的狀態。”
“他們……”林大小姐指了指天上,“你是說那顆‘星星’上的人?”
“還能有誰,”阿奴麗麗抱着腿蜷縮在椅子上,“他們在全世界分發藥劑,每個人從一出生第一口食物就是融化在奶水裡的神經毒劑。他們會週期性地出現。用神之星的光芒和能量場強化藥劑對我們神經的影響,並且篩除、標註那些沒有足量服藥的‘隱患分子’。他們來到地上,以聖人的身份接受朝拜,然後帶走我們中的許多人……被帶走的人從來沒有回來的……你們從小到大經歷的一切都是個騙局。你們真幸運,在被聖人發現,被自己的同胞檢舉之前就逃了出來,否則你們也會被人帶走的,被送到神之國去,然後在那裡發生什麼都不會有人知道。”
阿奴麗麗似乎是將這些壓抑了太長時間。以至於一開口就有點停不下來。一次性說出的東西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多。現在我們終於能完全確定,晚餐上那種混雜在湯裡的神經毒劑就是梅洛瓦人投放給當地土著的。而且是全世界投放——當然他們也可能投放了其他物資,比如在這裡作爲燃料的那種化工產物,後者大概有助於他們提高當地土著對“梅洛瓦神”感恩戴德的心理。
神經毒劑和洗腦技術結合在一起,讓整個星球的人都變成了類似傀儡,卻又有自由意志的狀態——儘管他們這麼做的動機還不明。反正我是感覺這一系列舉措都挺傻x的,因爲除了自嗨,我是真沒看出來他們給一羣土著洗腦成這樣有什麼價值。
但很快我又產生了新的疑問:阿奴麗麗口中不斷蹦出的高科技詞彙是怎麼回事?
難道說,擺脫了洗腦狀態的土著……反而能接觸這些表面看起來根本和他們生活的世界無關的事情麼?她是從哪裡知道這些詞彙的?!
面對我這個問題,阿奴麗麗非常警覺地閉上了嘴。
“不方便透露?”林大小姐看着阿奴麗麗,“我們只是感覺你說的好些詞都很奇怪,想知道它們是什麼意思,以及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而已。”
“總之我有自己的渠道,你們或許也能接觸這個渠道,但是……”阿奴麗麗搖搖頭,“但是起碼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時機還不成熟。”
我看了林雪一眼,她微不可查地點頭:看樣子大小姐已經能看到一些事情,但是她覺得沒必要由自己點明,真相或許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從一個點頭中就能得到這麼多信息是有原因的:怎麼說我也跟雪丫頭相處四年多了,再加上心靈相通,現在她就是打個噴嚏我都能聽出二十多個音節來……
“是覺得我們還不可信吧,”我對阿奴麗麗露出理解的表情,“那我問點其他的,你撿着能說的說,好給我們解解惑——阿奴扎。你的弟弟,我感覺他……怎麼說呢,你別怪我多心,我覺得他和普通的村民也不太一樣,倒是和我們幾個有相似的地方,難道……。”
“對神經毒劑有天生免疫力的人相當少,但也不只有你們幾個,阿奴扎……他大概不能完全抵抗那些東西。可是也有一定抵抗性的,”阿奴麗麗臉上帶起了複雜的表情,同時看了莉莉娜一眼,“這也是爲什麼我相信你的說法,因爲我真的知道有些人天生可以抵抗毒劑,而且我還知道。這種天生帶有抗體的人一旦被發現,很快就會消失。神給出的理由是將消失的人帶往神之國享受永生,我想你們在離開自己故鄉之前肯定也聽說過類似的事情,只是你們從前一定不知道這些內幕。”
“扯淡。”林大小姐的評價言簡意賅。
“這個先不談,”阿奴麗麗嘆了口氣,“我必須保護阿奴扎,所以從小就儘量教育他不要做出和周圍人格格不入的事情,讓他表現的和接受過毒劑改造一樣,並且每天都讓他如常吃那些帶有神經毒劑的食物。現在看來這樣做還是有些效果的。雖然阿奴扎有時候顯得過於活躍,但起碼他從沒懷疑過天上的神,他能這樣安安穩穩地過一生大概就足夠了……”
淺淺坐在人家的牀沿,雙手撐着下巴,眼睛一直轉來轉去,這時候終於又有了自己的問題:“既然你知道神經毒劑,那爲什麼自己還要吃呢?”她應該是想起了之前吃飯的時候,阿奴麗麗自己也喝了那些混雜有藥劑的湯,雖然量很少。但她確確實實是主動服藥了。不過片刻。淺淺就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哦,我知道了。是爲了掩人耳目吧,你不能抗藥,又不能被人發現自己已經脫離控制,所以就裝作有胃潰瘍,每次只吃一點東西……阿俊,我的胃舒康又用不上了。”
我:“……”敢情這麼長時間過去,淺淺思考了一圈又繞到胃舒康上了?!
阿奴麗麗眨眨眼:“其實我一直想問……胃舒康到底是什麼?”
我對天翻着白眼:“我們老家特產藥,專治吃燒烤就冰塊和吃辣椒蘸辣椒醬等作死行爲。”
“哦……”阿奴麗麗繼續一頭霧水,“看來這個世界真的很大。還是說說神經毒劑的事吧。你們這樣對神經毒劑完全免疫的人是不會理解這件事的,普通人如果不每天服用神經毒劑的話……會死。”
阿奴麗麗話音落下,我一瞬間想起了阿奴扎說過的那句話:“……沒有它,人是會生病的……”原來他是這個意思!
“所有普通人都對神經毒劑有依賴性,這種依賴被刻在我們的遺傳因子裡,你們可能聽不懂這個詞,它指的是所有人生命的基礎,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被一種很小的……”
“額,你不用解釋,我們對這個沒興趣。”我趕緊擺擺手,謝絕了一箇中世紀農村姑娘給外星人講解什麼叫dna編碼規則的詭異事情,阿奴麗麗遺憾地搖搖頭,輕聲嘆息:“是啊,這些古老的知識已經沒多少人還記得和有興趣了。”
我尷尬地咳嗽一聲:“你是說,如果不喝藥的話,反而會被毒死?就像你剛纔那樣,叫什麼神經毒劑反噬綜合症?”
“那只是輕微症狀,因爲我服藥量不夠,所以在神之星出現的時候,神經系統會在神之星特定的能量場影響下產生痙攣——他們宣稱這是不夠虔誠的人,靈魂在神光下自然而然發生的懺悔行爲。但在平日裡,服藥量不夠並不會引發嚴重後果。而如果徹底停止服藥的話,人就會因神經系統紊亂和營養循環受阻,最後死於嚴重的神經壞死或者全身性營養缺失。”
我看着阿奴麗麗,再次確認她真的很瘦小:或許,這就是減少對神經毒劑的攝取之後所引發的後果之一。
現在只有最後一個問題了——梅洛瓦人設計的這一套神經毒劑控制系統顯得滴水不漏,在正常情況下,除了極少的變異情況可以產生完全抗藥性的人之外,根本不會有普通人主動脫離控制或有意識減少服藥量,他們從嬰兒時代就開始被迫服藥,然後終生不會產生減少服藥的想法,那麼……阿奴麗麗是如何脫離控制的?
這個世界上是不是還存在和阿奴麗麗一樣脫離了控制的人?
如果有,那麼這些人最初脫控的原因又是什麼?
我看着眼前躲藏在陰影中的纖瘦女孩,現在神之星已經快消失在天空了,她臉上緊張的表情因此稍稍有些消退。自己剛纔冒出的那最後幾個問題她一定知道些答案,但我估計她不會跟陌生人說——我們對她而言應該還是半個陌生人的地步,以自己“抗藥者”的身份,能從她口中打聽到的情報大概就僅限於她已經說出來的那些了。
珊多拉在精神連接中和我達成共識,爲防止引發阿奴麗麗更高的警惕,暫時不要追問過多東西,等第二天其他特工人員的情報傳回來之後再做商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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