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和莉莉娜離開這顆以衆神爲名,卻被冰冷和死亡統治着的星球時,成千上萬的蝴蝶已經蔓延到整個北極圈以內的地區。尋找其餘的幾個基地比我們預想的要容易一些,起碼其中一部分是被找到了:它們就和我們最初抵達的基地相鄰,在北極圈內形成一個斷斷續續的環帶,那些擁有特殊力量的蝴蝶以超音速穿過凌冽的寒風,短短半個小時內就已經在感染區內每一個有人聚居的地方安家落戶,十五分鐘後,它們中的大部分會開始轉化成致命的病毒雲霧,而剩下的部分會悄悄裂殖並向這顆星球的其他地方進發,如果莉莉娜的設計如常運轉,大約三小時後,第一例死亡病例就會出現。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看到了這些擁有最高安保等級的基地的嚴密之處——圖拉佐的數次滲透失敗是有原因的。儘管我認爲一羣從內到外都毫無異常的“天然”蝴蝶按理說不應該被關注到,但蝶羣在入侵其它地方的時候仍然被攔截了將近三分之一,那些基地明顯注意到了這些生物,並用高溫場阻攔着蝶羣的入侵,如果不是後者立即改變行進路線並進化出僞裝技能,或許莉莉娜的蝶羣會有很大損失。我不知道梅洛瓦人是怎麼懷疑到這些蝴蝶的:因爲莉莉娜製造蝶羣的時候專門掃描了周圍的環境,她就是模仿這附近的一種極地蝶類創造了這種瘟疫載體,按理說它們不會有任何會被注意到的異常之處,但梅洛瓦人還是啓動了攔截。只能說這是他們的極端謹慎心理在生效:不管是什麼東西,不管有沒有異常,總之只要沒登記在案的生物一律不許進入基地,哪怕飛蟲和老鼠也不例外。
在離開星球的過程中我們都很謹慎,防止露出馬腳。來這裡的時候自己和莉莉娜是混在奴隸運送船裡,憑藉着僞裝身份安然通過了絕大部分哨卡,離開的時候卻沒有這個優勢了。我們狠狠地體驗了一把從最高軍事要塞裡面極限脫出的經歷,並且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這個過程中自己和莉莉娜至少犯了二十個以上的、對特工而言足以槍斃的失誤,比如一頭撞到雷達反射區什麼的。如果不是倆人有硬實力,可以依靠各種耍賴的技能(比如僞裝成一段宇宙背景輻射什麼的,這活計我擅長)矇混過關,換做普通特工早就暴露了。
我們在離開神之國將近半光年之後才確定脫離了最高警戒圈,和珊多拉報告一聲任務成功。便啓動了回程的傳送,很快,我們就回到了那顆看似平和的奴隸供體星球。
這裡的一切都沒變,小村莊仍然在不緊不慢地過着自己的日子,表情麻木的村民們在程序設定下奔走,男人已經下田勞動。女人在家做飯洗衣,小孩子在門口曬着太陽消磨時光,靜靜等待長大之後重複他們父母的一生——或者在這一生抵達終點之前被送往神之國,成爲一部半死不活的機器。這個曾經統治了整個宇宙的先進種族,現在每一個人都麻木不仁地過着遮體果腹便心滿意足的生活。
第一次看到這個小村的時候,我們感覺到的只有驚奇和困惑,除此之外甚至還感覺這裡相當祥和,而在神之國活動了整整一天之後,再次看到這裡平和的日常。我卻感覺到一種發自內心的寒意,隱藏在平和滿足下的黑暗真相令人不寒而慄,這裡是一座牧場,是一塊農田,是一個擁擠的養雞籠,而更糟糕的是,它還有一個殘暴的主人。
阿奴扎的大屋看上去還是和往常一樣,但現在已經大門緊鎖,從屋前經過的村民和昔日一樣多。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扭頭看一眼這間空空蕩蕩的屋子:除了“神”讓他們呈現出的表情之外。這些土著不會對任何事情流露出任何多餘的感情。對他們而言,阿奴扎和阿奴麗麗已經不存在。過去現在將來,都不存在,儘管在一天以前,這對姐弟還是他們的領袖,和他們朝夕相處,但一天之後,他們便徹徹底底地忘卻了一切,或許甚至不會有人還記得這兩個名字:因爲多餘的記憶會佔據額外的大腦資源,這將給日後的“加工”帶來更高成本,所以梅洛瓦人是希望這些土著居民思維越簡單越好的,如果不是爲了防止他們發生生理退化,或許巴瑞安甚至會希望這些土著乾脆不要有任何思維活動,把他們如同樹木一樣種在地裡纔好。
很快這個村子就會出現新的村長,然後一切都會繼續下去——如果我們不出現的話,這是必然的循環,如同過去的一千年那樣。
我和莉莉娜回來之後,首先來看了看這個村子的情況,也只是想瞧瞧阿奴扎和阿奴麗麗離開這裡之後會發生什麼,結果我在這裡沒有找到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或者說,我們看到了自己早已料到的東西。在失望中,我們對地心基地發出了傳送信號,很快就和早已在那裡等候的衆人匯合,珊多拉她們,阿奴扎姐弟,還有圖拉佐都已經等候很久了。
衆人在地心基地的核心區聚在一起,這裡是個很寬敞的房間,看上去是圖拉佐平日裡和反抗組織的其他人開會的地方,所有人都圍在一張大圓桌周圍,看到我和莉莉娜出現,珊多拉是第一個站起來的:“神之國那邊情況怎麼樣?你們深入了巴瑞安的奴隸工廠?”
“倒更像是個屠宰場。”一想起“神之國”發現的那些工廠我就感覺氣血涌動,而看到阿奴扎和阿奴麗麗之後,我突然不知道該不該讓他們看到自己帶回來的那些影音資料,最後我的視線又落在圖拉佐身上——那些基地裡發生的事情是激進派的傑作,不應該和圖拉佐所代表的保守派畫上等號,但畢竟他們都是梅洛瓦人,我不由自主就多看了他兩眼,注意到這個眼神,圖拉佐的臉色明顯微微有點變化,看來他能猜到神之國上發生的絕對不是什麼能讓梅洛瓦人光耀的事情。
“先不說這個,阿奴扎,你感覺怎麼樣?”我揮揮手。在桌子旁坐下,在對面坐着的就是阿奴扎,和他的姐姐坐在一起。這個充滿活力的小夥子,上一次看到他還是在那荒涼而落後的地表世界,而如今他卻坐在高科技打造的地心避難所中,身上穿着避難所裡常見的暗藍色制服:這大概是阿奴麗麗臨時給他找的衣服,畢竟阿奴扎算是個特許進駐的土著人,他在這裡是沒有職務的。跟上次相見不同。如今的阿奴扎眼神雖然仍靈動,卻多了很多不安和拘謹,他看向四周的神色就好像落入外星基地的原始人一樣——好吧,這完全不是比喻。看得出來這個年輕人對周圍的一切都感覺不可思議,而且不敢輕舉妄動,他的視線不時落在阿奴麗麗身上。只有身邊的姐姐,能帶給他一點熟悉和安全感。
這讓我想起了自己小學入學的那天,無父無母的自己,被姐姐帶進教室的一刻大概也是一樣的窘迫吧:那時候姐姐也不過是五年級的小學生而已,我卻覺得她幾乎是無所不能的,姐姐,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生物之一。
“額,啊……還好,還好。很奇怪。”阿奴扎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略有點結巴地說道,多多少少有點語無倫次,他最後說很奇怪,那大概是他看這裡的一切都很奇怪,包括自己身上那件被他揪來揪去,似乎穿着很不舒服的制服。
“我用了半天時間來告訴他這個基地的事情,又給了他一天時間瞭解歷史,”阿奴麗麗臉上頗有點無奈。“就和所有新人一樣……他可能完全無法理解這一切。需要很長時間來接受這些。唯一的好消息是他是我弟弟,至少他很信任我說的一切。啊啊。現在我可算知道你們是怎麼回事了,怪不得你們當時表現的和普通人不一樣……我完全沒想到啊。”
我點點頭,看到阿奴扎攥着拳頭,身體有點僵硬地坐在那,時刻不知所措的模樣,於是說道:“阿奴扎,還有阿奴麗麗,我覺得……我帶回來這些東西不太適合你們看。”
阿奴麗麗一下子張大了眼睛:“什麼意思?”她可能已經想到了什麼。
不等我說話,阿奴麗麗又接了下去:“我猜……應該是很血腥的畫面?他們在虐殺人類?沒關係,我能接受——我也是戰士,而且我們有權知道真相。至於阿奴扎……他遲早也要知道。”
看到對方態度堅決,我也不好多說什麼,於是取出了數據終端:“這是從登船之後錄下來的東西,後面是基地裡的事情,你們有點心理準備。”
視頻資料很長,發生在那些工廠中的事情是普通人很難想象的,我和莉莉娜儘可能記錄下了一切,否則大概就連圖拉佐都不敢相信他昔日的兄弟竟然下令組建了這樣的機構。當兩個小時過去,資料播放完之後,我把數據終端拋給珊多拉:“後面還有技術方面的東西,我們偷偷接駁了一臺山寨主機,這裡有掃描到的基層數據,你看看是不是控制星艦用的。”
“毫無疑問,”珊多拉很快就完成了檢索,“沒想到他們用這種方法繞過了權限系統……真的和我一開始隨口說的一樣。他們把星艦原本的操控系統整個拆除下來,自己做了一套功能類似的東西裝上去……他們壓根就沒去破解那些鎖,而是把整個門給拆掉了。”
我很奇怪:“星艦操作系統是能這麼輕易被拆下來的?難道這不是隱患?”
“當然不應該這麼容易被拆下來,星艦主機有特殊的連接感應器,在沒有授權的情況下拆除主機,星艦會直接自毀:這是爲了防止飛船落入到敵人手裡。但梅洛瓦人手裡一定有這個拆機授權……他們當年是十五天區的僕從軍,當年的天區皇帝一定是把星艦維護的工作交給過他們。單純拆除主機和更換星艦的制式模塊都是很簡單的工作,普通種族經過學習也能完成,所以當年我們經常把這種會佔據星港大量負載的維護工作下放到最信任的僕從軍手裡。沒想到這竟然成了梅洛瓦人的突破口。這下子麻煩了,我們真的要對付一批皇家艦隊……”
“巴瑞安爲什麼……會做到這種程度?”
從另一邊傳來一個聽上去彷彿抽去全身力氣般茫然的聲音,圖拉佐幾乎被我們遺忘,現在他一出聲,我們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他身上。曾經的梅洛瓦領袖現在看上去蒼老到了極點,還有三分魁梧的身體整個都蜷在椅子上,他用手抱着頭。不斷重複着一句話:“他竟然做到這種程度?”
“你之前就對此一無所知?”珊多拉的聲音清冷,我聽出了隱隱的怒氣。
“我完全不知道!”圖拉佐猛然擡起頭來,“在他開始這一切之前很久,整個保守派就已經被他完全肅清了……否則他也不可能開始這一切,因爲保守派絕不會放任他這麼做……”
“如果讓我知道你和你的保守派跟這些東西有一星半點的聯繫——”珊多拉看着圖拉佐的眼睛,“你們不會比巴瑞安活的更久!”
“我可以用我的靈魂起誓!”圖拉佐猛然起身大聲說道,隨後頹然坐下,“原本我還對‘他們’有一絲感情。畢竟激進派也是自己的同胞,但……他們現在已經不是了。我們已經親手葬送了梅洛瓦人的‘忠誠’,現在巴瑞安又毀掉了我們種族的‘武道’,梅洛瓦這個種族完了,以前那點值得驕傲的東西一點也沒剩下,神之國上只有暴徒……請動手吧。我已經沒能力再糾正任何錯誤,就讓它在舊主人的火焰中倒下吧……”
“會的,而且很快,”珊多拉看了圖拉佐一眼,“現在你沒辦法工作,回去休息,我希望總攻開始的時候你可以調整過來。”
圖拉佐點點頭,默默離開。
阿奴麗麗和阿奴扎直到現在才反應過來,我不知道後者是不是足夠理解自己看到的一切。但阿奴麗麗顯然是具備理解這些畫面的知識的,她的臉色非常難看,但最終還是調整過來:正如她自己說的,她多少也是個戰士。
“我從導師那裡知道了你們的事情,說實話,不但出乎意料,而且很多東西聞所未聞,我不是很理解希靈帝國到底是什麼來頭,”阿奴麗麗站起身來。看向我和珊多拉的眼神鄭重而果決。“但導師承諾,你們將終結一切。我信任他,所以我也願意信任你們……如果有任何我們可以做的事,請儘管開口,雖然我們也不剩什麼東西了,但要人的話……還是有一些的!”
“嗯,當然,會用到你們的,但不是在正面戰場上,”珊多拉似乎對阿奴麗麗這個種族也有所打算,“你先領着阿奴扎休息去吧,看樣子他今天接受的信息量有點大。”
阿奴麗麗點點頭,領着還有點雲裡霧裡的阿奴扎告辭離開,但在扭頭走人之前,她還是上下打量了我們幾個一下,然後微微一笑:“說起來……原來這是你們真正的模樣啊?很……漂亮~”
等其他人都離開,這裡只剩下我們一幫人之後,林雪轉向珊多拉:“總攻這就要開始,你打算怎麼對付那些皇家艦隊?”
“如果可能的話,最好避免正面硬拼,”我在旁邊補充道,“梅洛瓦正規軍已經夠讓人頭疼了,再加一個帝國產的皇家艦隊……”
“在林雪說出巴瑞安已經控制了皇家艦隊的預言之後,我就有計劃了,”珊多拉嘴角上翹,“可能這次我要好好活動活動……既然皇家艦隊是用人腦和人類靈魂驅動的,那麼它們每一個都可以看做是單獨的智慧體,這樣的話,原本對戰艦效果不佳的精神控制,反而成了制勝利器。”
淺淺頓時很驚奇:“你要一個人精神控制整個艦隊?誒這麼厲害呢?對了你不還要幫忙抑制其他奴隸種族的洗腦狀態麼?能忙過來?”
“現在這狀態肯定辦不到,所以只能展開榮耀形態了,”珊多拉呼了口氣,“我的榮耀形態本身就是比較少見的用於直接戰鬥的類型,戰場上纔是它的用武之地。只是沒想到,梅洛瓦人竟然能讓帝國動用這種力量……嘛,他們這樣就死而無憾了吧。”
我很詫異,然後感覺事情突然讓人熱血沸騰起來:珊多拉竟然決定啓用自己的榮耀形態,這次戰爭真是能給人帶來各種驚奇。自己僅見過珊多拉的榮耀形態一次——這種戰鬥姿態對希靈使徒而言可不是經常使用的——但就那一次,尤拉西斯皇權無上的力量仍然讓自己印象深刻。現在,這座無比強大的星艦要再次出現,梅洛瓦人……你們真的是可以死而無憾了。
接下來我們聯絡了位於梅洛瓦帝國邊境的艦隊,確定封鎖工作已經結束,一切都整裝待發,在將總攻的其餘細節商定妥當之後,珊多拉將進攻時間定爲第二天早晨(帝國時間)——朝陽,將撕碎梅洛瓦叛軍在這裡編織的無盡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