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部族的行動在我們看來完全沒法揣測,因爲從帝國飛船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至今恐怕已經有將近半個月(哈蘭殘部逃竄到這裡的時間),但他們始終沒有任何舉動,安靜的就好像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似的,可是現在,在帝國軍安營紮寨之後不到兩天,黑森部族竟然集結了如此驚人數量的艦隊蜂擁過來——沒有任何預兆,沒有任何交涉,他們甚至連個偵察兵都沒往外派,就直接調集了數千個小型蜂羣一般的艦隊朝這邊浩浩蕩蕩地開過來了!
“怎麼回事,我們的預警部門在幹什麼,這麼大規模的軍團調動爲什麼沒有人提前報告?”
“恐怕只有一個解釋,這些土著文明所有的飛船都是不需要調動的,”西維斯對如此大軍調動竟然沒能預警也感覺十分困惑,不過她有自己的猜測,“很少有這種文明,但並不是不存在。如果對方有過很長時間的流亡歷史,並且至今還保留着流亡時代保留下來的習慣,這就有可能。他們所有的飛船既是戰艦又是家園,時刻處於待命狀態,也不需要臨時調動和補給,他們就好像把盔甲和武器當做日常衣着裝飾的戰鬥部族,如果有需要,他們一秒鐘內就是軍隊——只能是這個解釋了。”
“這麼說他們一半人住在殖民點裡,一半人直接住在飛船上,”姐姐大人驚奇地咂咂嘴,“還真有這種‘從不落地’的種族麼。”
“另外一個未能成功預警的原因是,這些艦隊完全沒有集結過程,”西維斯首先下令在帝國軍陣地周圍開啓了強化護盾,隨後轉向我們,“根據深空探針傳來的情況,當地土著迅速組建了成千上萬個小型艦隊,隨後這些小型艦隊就直接超我軍進發了。大部分軍事行動起碼應該有個部隊集結的過程,但他們完全沒有。這些土著好像打算直接在帝國軍前面完成集結……”
簡直是胡鬧!哪怕幾乎沒多少軍事素養,我也立刻在心裡這麼叫了一句。那些零零星星的小股部隊我也看到了,其中規模最小的只有區區十幾艘飛船,按帝國軍的戰鬥力,派一兩艘突擊艦過去恐怕就能橫掃掉,結果他們竟然完全沒有把這些單薄的艦隊提前集結起來,而是跟流氓打架一拉一波一樣,差不多完全沒啥章法地往這邊一股腦地擠過來。對。流氓打架——我覺得這個形容簡直是太貼切了,這種全家老少一波流,到戰場上再碰頭的戰鬥風格跟當初二中後山打羣架的節奏是如何相似!這個黑森部族到底是何等的……
“陛下!又有新情況!”正在我嘀咕着這個黑森部族到底哪根神經不對勁的時候,一名高級副官突然在下方的指令大廳裡報告道,隨後軍官平臺上的全息投影上出現了大量黑森殖民星的圖像,“檢測到當地土著的殖民星球以及太空殖民站正在緩慢變軌。確認這些大型實體帶有推進能力,不排除它們也具備超光速躍遷的機能!”
“星球戰艦?”我一下子就蹦起來了,“他們有星球戰艦?”
“不是星球戰艦,”珊多拉立刻判斷出來,“我們去過其中一顆星球,沒發現這些星球上有行星級別的武器,這種東西起碼在帝國標準看來還夠不上星球戰艦的級別,所以應該是太空要塞一類的設施。看來陳倩剛纔也沒說對,黑森人不是一半住在飛船上。他們全族都是住在飛船上的!這個宇宙的所有殖民星都是飛船——他們已經養成讓自己腳下的任何東西都能飛起來的習慣了。”
當時和珊多拉一起去那顆星球上的時候,真該好好掃描一下地幔以下的東西,說不定我們就能發現它的推進器和中央動力爐,現在想想,這大概也是某種失策了。
此刻從深空傳來的畫面上已經能看到有少數殖民星完成了機動變軌,這些星球正在緩慢地發生着變化,它們的大氣層逐漸點亮,大氣穹頂上形成了猶如水膜般的東西:這是行星級別的防禦護盾,強度暫且不論。僅僅從如此大規模的星球護盾我就知道。自己一開始小瞧了這些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土著;行星地表上,可以看到有些地方正在開裂。跨度達到上千公里的地殼斷裂帶憑空出現,山巒和平原緩緩下沉,大地向兩側打開,露出下面散發出暗紅色紅光的通道:或許那是武器發射口,也有可能是供飛船出入的地方,我猜測這些星球內部有一半都已經被掏空了;有數顆星球表面覆蓋着大面積的海洋,現在那些海洋正在無形力場的作用下被分開,露出巨大而且用途不明的設施;幾乎每一顆星球的地下都不斷有巨型建築探出頭來,就好像帝國母艦的裝甲板摺疊之後,防空炮陣地從下面冒出來一樣,這一幕在黑森部族的每一顆殖民星上同時發生,並在短短的時間裡將後者變成了一羣武裝起來的刺蝟,儘管這種武裝其貌不揚,而且我這個外行都能看出其科技水平恐怕並不太高,但它給人帶來的震撼仍然是強大的。
這一批次行動起來的黑森部隊中,除了殖民星球之外,就是那些原本被我們認爲只是民用建築的太空站了,這些太空站原本都在極近的距離圍繞着當地紅矮星運轉,看上去完全就是無戰鬥能力的殖民點,但它們竟然也搖身一變成了戰鬥要塞,無數個太空站的外殼彷彿綻放一般打開,露出的卻是數公里甚至十幾公里長的軌道炮,這些結構粗糙,戰鬥方式也一看就很粗暴的東西或許沒辦法和星河這種高精尖的玩意兒比,但看到它們我就忍不住想起石制戰矛這種東西:粗暴,原始,透着血味。
浩浩蕩蕩,無窮無盡,即便總是在用病毒般驚人的擴散性戰爭來碾壓別人的希靈使徒,在看到黑森部族這般艦隊規模的時候也有點驚奇:帝國軍團再大軍出動也沒有把自己的港口和居民點都開出去的,而黑森部族顯然把他們所有的東西都安上了推進器,或許他們的軍隊數量仍然無法和整個帝國的艦隊相比,但你知道他們這份瘋狂勁有多驚人麼。珊多拉目瞪口呆地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我現在覺得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沒好好關注一下這些當地人是個錯誤……”
“這就是全家老少一波流,”泡泡的聲音突然在艦橋上響起,現在她的本體應該正在主機房充當思維核心,作爲戰地網絡樞紐,她對黑森部族的龐然部隊“看”的更清楚:每一枚深空探針都是她的眼睛,“情況不太好玩了,他們看上去殺氣騰騰啊。”
“全家老少一波流都出來了,不可能是找咱們開聯歡會的。”曉雪扯着嘴角在軍官平臺邊緣走來走去,隨後眯起眼睛默默觀測着難以被外人理解的未來景象,“是一個誤會:他們誤以爲帝國軍是入侵者,這個誤會是可以解除的,只要……”
“只要維斯卡出面,我知道你想說啥。”我順手把維斯卡拽過來,曉雪說的“誤會”是很明顯的事實,我奇怪的是爲什麼這些當地人現在才反應過來,哈蘭在這邊晃悠的時候他們怎麼沒動靜呢?難不成黑森部族還是集體性慢半拍不成,“不過這浩浩蕩蕩的……到底哪個是他們旗艦?”
“恐怕哪個都不是,”姐姐大人一臉牙疼的表情看向全息影像,“他們的軍事制度絕對是咱們見所未見的……實在不行全頻段廣播吧,把維斯卡的大頭貼在所有頻道里滾屏播出。”
“二瘋子,”我扭頭轉向通信器。瘋子ai正在認真地把自己的虛擬形象變成一個大大泡泡糖,“別玩了——當年你們離開這地方的時候有沒有給黑森部族留下什麼信物之類?將來有朝一日再相會用來互相識別的——畢竟大多數普通種族活不了跟希靈使徒一樣的壽命。”
瘋子ai特困惑:“信物?那是幹啥用的?另外本艦姓陳,本艦不二。”
我就知道當年的維斯卡肯定想不到這麼複雜的事兒,於是也不管什麼信物了,下令廣播塔那邊準備全頻段廣播,然後把維斯卡拉到自己面前:“待會……”
“待會要和他們打招呼,”維斯卡很認真地點點頭,“我會好好做的。”
我很欣慰地點點頭,但又感覺有點意外:平常的維斯卡對外人並不是如此好說話的。她在自己家人面前確實可以開心玩鬧。但對外人,她基本上就是一塊冰疙瘩。即使我拉着她去和陌生人打招呼她也從沒有現在這樣痛快答應過:根據維斯卡臉上那認真的表情,我知道她現在是發自內心很重視這件事,她希望能和那些黑森部族的人見見面。
儘管在當年那只是一羣被她誤認爲是“貨物”,而不小心塞到船艙裡的倒黴蛋。
維斯卡似乎猜到了我在想什麼,她微微偏過頭去,用力抓緊了自己斗篷的邊緣:“維斯卡當年也做過好事的……他們是被我救回來的。”
我頓時瞭然了,擡手摸摸小丫頭的腦袋,沒有再多說什麼。
維斯卡對當年渾渾噩噩間做過的很多事情都沒有清晰完整的記憶,但這並不意味着她對那些事情毫無感覺——在恢復清醒,又被我們影響數年之後,她如同一個剛剛建立三觀的孩童一樣有了自己的道德感,她不安,歉然,希望找到哪怕一丁點自己曾經對人有益的證據,而這個證據數年都沒有出現過。看着如今的維斯卡我就忍不住想起當初亞特蘭蒂斯迴歸的時刻,不同的是,當初維斯卡面對亞特蘭蒂斯人是陷入惶惶不安,而現在她卻帶着興奮和自豪。
現在的維斯卡已經可以很自豪地宣佈:她也曾拯救他人,也曾作爲救世主庇護了一整個種族,而現在,作爲那羣特殊的附庸種族的領路人,她要把自己的眷族帶回來了。
黑森部族的全家老少一波流艦隊仍然在不斷向帝國軍本陣蜂擁而來,整個宇宙所有的冷天體幾乎都被他們變成了能飛的東西以及這些東西的能源,這使得我們正在面對一羣幾乎數以十億計的蜂羣,我們的雷達向黑森艦隊最密集的地方照射了一瞬間,傳回來的滔天雜波讓姐姐一瞬間就把軍官平臺的隔音層打開了。然而至今爲止,這些黑色的艦隊都沒有向帝國軍發送一丁點信息:不論是開戰宣告,還是對我們身份的問詢,還是對他們自己的介紹,統統都沒有。我感覺這就是一羣沉默的死士,數以十億計的死士,在寂靜無聲中化爲潮水。我想起之前自己和珊多拉到黑森部族的星球上看到的景象:那明明是一個相當祥和正常的地方,明明每一個人都彷彿什麼都不知道一樣在過着自己安靜的日子,明明城市中洋溢着和平年代的輕鬆氛圍,我怎麼也沒想到那種和平氛圍下竟然醞釀着一次這樣的行動。想到這裡我就忍不住起了好幾層的雞皮疙瘩:這個部族……神經不正常。
他們是可以微笑着全族赴死的!
“預計十分鐘後與目標先頭部隊在一光分距離接觸。”
艦橋上響起了電子合成的女聲,打斷了我的思索,同時通訊塔方面也報告已經爲全頻段廣播做好準備:這將是一次強有力的廣播。通過特殊調製的幽能輻射將突破任何形式的信息防火牆,直接出現在黑森人所有的終端設備上,因爲對方始終拒絕交流,我們就只能採取這種比較強硬的手法了。維斯卡已經做好準備,她來到了通訊臺前,身上披着當年那種黑色斗篷。斗篷前的搭扣上帶着毀滅軍團的徽標:我相信這個徽標也很重要。
我發現這丫頭竟然有點緊張。
“廣播開始……頻道入侵……已完全滲透,將軍,對方可以看到您了。”助理主機提醒道。
通訊臺上本應該顯示黑森部族方面的影像,不過我們並不知道他們中誰纔是這支龐然艦隊的統帥,因此現在維斯卡面前只有一片白噪波,而深空探針傳來的畫面上,黑森艦隊仍然在不斷向前躍遷——這持續了很短時間,隨後那支空前的蝗蟲軍隊中出現了混亂的跡象,開始有一些飛船倉促停推。有一些飛船莫名其妙地脫離了大部隊。
維斯卡想了想,忘詞了。
哦,我覺得不是忘詞了,而是她一開始就沒想詞……
維斯卡跟通訊器對面的黑森全族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足有五分鐘,我可以想象她現在這張呆滯的小臉一定已經在那些鋪天蓋地的飛船每一個顯示終端上掛着,個人認爲這臨陣沒詞的情況比春晚上直播忘稿還尷尬——春晚沒今天收視率高。
“額……”維斯卡愣半天,想起自己至少要說點什麼,於是撓撓頭髮,“你們要幹什麼?”
我舒了一口氣。雖然這句話不太符合自己一開始那慷慨激昂的腦補。但至少還不算太離奇。
通訊器對面無數個頻道瞬間暴動一般轟鳴起來,不過很快又恢復了秩序。隨後助理主機報告:“偵測到一個最高優先級的通訊訊號,現已確定黑森旗艦的方位。”
姐姐點點頭:“接過來。”
通訊器前的全息影像抖動了一下,隨後浮現出一個皮膚蒼白的男人,對方披着和維斯卡的樣式簡直一模一樣的黑色斗篷,除了一張臉之外,全身上下都被斗篷遮蓋着——或許與大將軍的斗篷越接近,就代表這個人在黑森部族中的地位越高?眼前這個男人看上去換算成人類大概有四十多歲的模樣,很瘦,然而很精壯,臉上的線條棱角分明,眼窩深陷,鼻樑很高,這讓他看上去有點像地球上的西方人,中年人面白無須,看上去十分精神,不過被一身黑斗篷襯的稍微有點陰鬱——給人感覺好像黑暗武士似的。對方帶着困惑、驚詫、欣喜、激動等等感情混雜在一起的表情,愣愣地看着維斯卡:“將軍?是大將軍?!您怎麼在……”
“是我啊,”維斯卡抓了抓頭髮,她完全不懂得拿起架勢的說話方式,永遠是直來直去的,“我不認識你,你哪位?黑森部族現在的族長?哦對了……我以前說過自己會回來是吧,現在我回來了。”
中年人臉上的困惑絲毫沒有消減,但現在喜悅更甚:“將軍,您果然迴歸了,沒想到我會成爲這榮幸的一代,我是普拉罕?杜罕,普拉罕十六世以及杜罕一千七百三十五世,您可以稱呼我普拉罕,這將是我的榮幸——如您所見,您留下的這個世界運轉良好,所有財產都……祖先啊!我們鑄下大錯了!”
我正在這兒搞不明白“普拉罕十六世以及杜罕一千七百三十五世”到底是怎麼個命名方式的時候,對面的中年人就跟火燒屁股一樣驚呼起來,一個如此高位的族長竟然這般失態一看就是情況嚴重,就連維斯卡都禁不住急匆匆地問道:“怎麼了?你們幹什麼了?”
我以爲對方說的是現在這樣大軍襲來的行爲冒犯了將軍,因此鑄成大錯,卻沒想到對方說的是另一件事:
“將軍!您在這支艦隊裡,那之前那羣黑色飛船的傢伙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