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子墜馬

對西洱河(洱海)畔的大理國都城羊苴(jū)咩(miē)的百姓來說,大理天授元年的三月,算得上是近兩年最好的日子。

倒不是他們相信,新皇登基,就一定會有惠及自身的新氣象,而是隨着觀音市(現三月街)的結束,經年籠罩在大家頭頂的戰爭烏雲,看來終於是徹底的散盡。

參與這場盛會的國中各部,無論是正統皇室的支持者,還是謀朝篡國兩年的高氏的支持者,都說此前被徵召的族人,已經陸續返鄉。

如此,就連那些只是到觀音市上看看熱鬧的村夫愚婦都知道,這下,總算是真的消停了下來。

不打仗,好啊,皇上聖明,相國公英明,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京城裡的很多人,當然都比那些沒見過什麼世面的鄉下人要有見識,這事豈會這麼簡單?

只要關係到皇位,歷來就簡單不了。

自太祖開國至今的這百五十餘年中,就連皇室內部,爲了皇位的爭奪,而鬧出來的風波,也是數不勝數,何況這一次,是段氏從高氏手中,把祖宗的皇位又拿了回來,哪朝哪代,這樣的事能這麼不動一刀一槍的結束?

真以爲這就和你家兩年前借了隔壁老王家半斤油,今年還他們家半斤油外加一兩個雞蛋一樣呢。

哼,沒見過世面的愚夫愚婦!

且不說以高氏此舉,按理難逃赤族之罪,就說年初中道崩殂的富有聖德表正帝高升泰,當初在由善闡候黃袍加身,登臨大寶之前,段氏貴胄被拉到五華樓前砍頭的,也不是一兩個。

就算高氏真的只安心退位做相國,段氏豈能忘掉這樣的仇恨?

但隨着觀音市結束,此前由國中各處返回京城的段氏宗親和高氏子弟,卻都沒有離開,而皇上和相國公,亦都在召將軍回朝,再想一想,皇上即位不久,就下詔冊封了高皇后之子爲太子……

這場看起來不可避免的戰爭,看起來是真的已經於焉遠去!

好啊好啊!

這下,無論是京中的那些簪纓世家,還是升斗小民,都算是徹底的放下心來,並相諧趁着春光正盛,舉家出遊,以示慶祝。

一時之間,京城各門,車馬駢闐,西洱河畔,冠蓋雲集,蒼山各峰,結駟連騎……處處紅飛翠舞,歡聲笑語,實是比觀音市期間,還要熱鬧許多。

…………

蒼山腳下的皇城裡,雖然宮牆之上的禁軍,依然蹐地局天,枕戈待旦,但無論是前朝還是後宮,氣氛終於也不復之前的凝重。

禁軍們都知道,執掌京城禁軍的大統領段如山,自前天起,就已不在城樓上值守,這無疑是再明顯不過的信息。

御書房裡也洋溢着歡聲笑語,慈爽(管禮儀)爽長王長興看着房中諸人笑道:“大局已定矣!”

和他同樣坐在高背椅上的其它幾位大臣,聞言紛紛頷首,如王長興所說,至此,局勢總算是底定了下來。

唯有坐在左側之首的宗正段壽昌,面色依然冷峻,不同於房中其它人那般輕鬆。

一想起當年那些赴難的宗室,對如此情勢,他始終怏怏不平。

這就大局已定,還喜笑顏開?

我們當前拿回來的,不過是一個虛位而已,吏祿三百石,歲晏有餘糧乎?

當初重開宗廟,告祭列祖列祖之時,他就一直如鯁在喉,我們拿回來的這個皇位,還是以前的皇位嗎?

“吾聽聞,相國公欲請旨在相國府設小朝堂?”他沉聲問道。

此言一出,笑聲驟止。

在場的,都是新皇的核心班底,也都知道,相國公此舉,意味着什麼。

“皇上,臣等……”

“衆位愛卿,”御座之上的段正淳擡手止住他們,“皇叔,此事屬實,”

他此時雖身着便服,卻依然氣宇軒昂,談及段壽昌提及的這件無疑又會有損於他威嚴的事,面色依舊和煦,“屆時我會照準,”

段壽昌心裡的不平之氣更盛,但看着侄兒面上隱隱的倦容,他在心底裡嘆了口氣,唉!

高氏勢力早成,而段氏這些年,內部多有傾軋之舉,早不復當年之盛,早沒有和高氏正面相抗的實力。

如若不照準?那後果……

無論如何,高氏此次算是主動做出了讓步。

無論他們手上還握有多少權柄,他們讓出來的,畢竟,還是皇位。

說起來,能這樣復國,已是侄兒殫精竭慮,嘔心瀝血之結果。

他站了起來,“皇上,臣唐突,”

“皇叔,”段正淳離座扶着他坐下,“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諍言如鏡,這樣的鏡子,多多益善,何來唐突?”

“皇叔,各位愛卿,”段正淳一一看過在場諸人,在場的,除宗正段壽昌和慈爽爽長王長興,還有蹤爽(戶籍)爽長段義知、引爽(外交)爽長張瑾瑜、厥爽(工程建設)爽長李俊賢、翰林學士黃昊。

這些位,都是他的肱骨之臣,“當時之時,曲則全,”

“我等君臣,且知榮守辱,以期將來!”

黃昊拱手站起來,“吾皇所言甚是,聖神文武皇帝(大理開國皇帝段思平,大理國前期的皇帝,更重諡號,沒有廟號,所以官方上他並沒有太祖之類的稱謂),昔年亦知榮守辱,後終成就大業,”

段正淳頷首,“學士請安坐,”

他一拂袍袖,“雖情勢維艱,但我以爲,當前之重點,在壟畝而不在朝堂,”

“吾皇所言甚是,”引爽爽長張瑾瑜拱了拱手,“如能交好國中各部,則不愁將來真正收回權柄,”

“皇上覆國,既是天命,也是民心所向,故民心在我,吾以爲,這正是我們交好國中各部的基礎,”

段壽昌垂下眼瞼,侄子說得沒錯,張瑾瑜說得也沒錯。

但說來說去,還不是高氏在朝中勢大,無法撼動,故不得不這般變通迂迴?

他撫着長鬚,曲則全啊曲則全!我們曲得,難道還不夠久?

還要曲多久?

只是……說起來,此亦是對太祖皇帝的效仿。

太祖皇帝,昔年也是長期在壟畝間奔走,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致“凡牧牛、牧馬,雞鳴犬吠等處皆雲段思平將爲王”,後登高一呼,應者雲集,各部無不贏糧景從,遂成就大業。

“相國府,會有何動作?”他問道。

高氏對此,亦知之甚詳,他纔不相信,相國公高泰明,不會猜到他們的這些計較。

翰林學士黃昊此時開口道,“皇上,王爺,接下來相國府,應該會全力推行改制,擬撤都督、節度,而設府縣,”

段正淳聞言,不由得也皺起眉頭來。

他對高氏自然也知之甚詳,高氏所謂的改制,不問可知,定不會和宋朝的故舒王王荊公(王安石)一般,是爲江山社稷考慮,而只會是爲他高氏一門考慮。

所謂撤都督節度而設府縣,不過是意圖藉此在地方上安插更多高氏子弟,進一步加強對國中各地的掌控爾。

然高氏此舉,可謂是正中要害。

如此一來,他們君臣進一步結交國中各部的打算,自然更難以實現。

他看着窗外,他們,會這麼做嗎?

高泰明,一定會這麼做!

“皇叔,諸位愛卿,只要我們君臣上下一心……”他看了一眼窗外,伺立在御座之側的總管太監蘇進賢快步向門外走去。

此時,大家也都聽到殿外那急促的腳步聲,俱都有些驚疑不定,難道,是出了什麼變故?

段正淳沒有關注外面的動靜,繼續溫言道,“此亦不難應對……”

作爲主心骨,這樣的時候,他首先要表現出信心來。

“皇上,”蘇進賢在門口就叫了起來,“太子在蒼山墜馬!”

什麼?

這話猶如是晴天霹靂,段正淳猛的站起來,看着蘇進賢,眉頭緊皺,眼神迫人,“譽兒墜馬?現下如何?”

“無外傷,但昏迷不醒,”蘇進賢言簡意賅的說。

房中其它諸人,此時也紛紛離座,都圍了過去,“何時之事?”“因何墜馬?”

“兩刻鐘之前,太子坐騎和國師家小姐相撞……”圍上來的這些人,蘇進賢不好怠慢,“……被扶起時,曾清醒了半歇,說了些什麼……”

他示意報信的侍衛進來。

“可曾回宮?”段壽昌也問,看着被叫進來的侍衛,他沒怎麼猶豫,馬上大聲說道,“皇上,當務之急,是宮門落鎖,關閉城門,全城警戒!”

御書房裡,頓時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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