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邀請

江文正早上起牀後咳嗽得厲害,管家擔心地給他撫背順氣,“這是怎麼了,好長時間沒見你這麼咳嗽了。”

江文正咳了幾聲,勉強回答他,“大概是感冒了。”

“不用瞞我了,司機說你那天在車上哮喘發作的厲害,差點連藥都沒有。這幾年你的病發作的次數少,大家都疏忽了。”

江文正坐在牀邊撫了撫胸口沒有說話。

管家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起身往門外走,“我去讓他們給你燉個冰糖梨水,那個潤肺。”

沒等他走出門江文正就叫住他,“李叔,算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要吃那種東西,反正我一會要去醫院看沈顏順便拿點藥吧。”

“那也好,記得把藥常備在手邊別像上次那樣,多嚇人。”

“知道了,李叔你越來越囉嗦了。”江文正無奈地笑起來。

管家已經走到門聽了他的話停下來,“我年紀大了,跟不了你幾年了。如果遇到合適的人就在一起吧,一個人總歸是孤單。”

江文正低着頭沒有答話,自己的手指搭在牀沿,指甲透明幾乎沒有任何血色,手底的雕花木牀帶着暗沉的紅色襯得手指更加蒼白細長。他走到陽臺拉開窗簾,N城的冬天總是多霧,每天早上醒來溼潤朦朧的天色讓人分不清身在何處。花園裡的松柏在那一片灰色的迷霧中掙出一點頭,帶着一抹淡淡的青色。

車子開出大門,江文正就開始閉目養神,一早上的折騰已經讓他覺得疲憊起來。路兩旁的樹影飛速閃過,他的腦海中浮現管家的那句話,如果有合適的人就在一起吧。合適的人?江文正笑了一下,什麼樣纔算合適的人?

齊歡當年走的時候他還沒有面對死別的覺悟,雖然一早就知道齊歡的病,知道她是要早早離開自己的,可是那時的江文正卻一直不願承認這個事實。人對面對自己的不幸時總習慣自欺欺人,希望越晚承認越好,這是人性裡的軟弱,他也躲不過。

江文正嘆了一口氣,再睜開眼車子已經上了高架橋,朦朧的雲霧中城市的輪廓若隱若現。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個城市的變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喜歡在書桌上鋪一張N城的地圖,告訴他哪裡要拆遷,哪裡要架橋,哪裡要平地起高樓,每說一個細節父親的眼裡都會閃着興奮的光芒。直到現在他才明白知道父親要留給他的是一座王國,屬於父親也屬於他的一座王國。

太陽出來後,雲霧散去,車窗外那座購物中心折射出刺眼的光。江文正想起那裡曾經是一個大劇院,上演的都是古典劇,莎士比亞的劇目居多。他帶她去看《羅密歐與朱麗葉》,她喜歡扶着二樓包廂的圍欄往下看,濃妝重彩的戲子在擡眼時露出一個魅惑的表情,眼波流轉,風情萬千。小小的孩子驀地就紅了臉,那個年紀就是貪戀美色的人呢。但是如果被笑話就會撲到他懷裡把臉埋起來,耳根都紅起來,明明是那麼容易害羞,對感情卻從不懂掩飾,這樣的矛盾,像他一樣。

有一次看戲晚了他揹着她回家,她趴在他背上說,“江文正,今晚那個那個叔叔好漂亮,可惜死了呢。”

“只是演戲而已。”

“江文正,你會死嗎?”

“會,每個人都會死。”

她突然就哭起來,毫無徵兆,稚嫩的啜泣聲在明亮的星空下並沒有帶着悲傷氣息,可是江文正卻覺得那樣的傷心刻在他的心上。這是爲他的死亡哭泣的孩子,即使只是假想的死亡。他應該爲此感動吧?

他帶她去看戲,帶她去跳舞,帶她去做一切他喜歡的事。她會模仿,看完歌劇回到家就踮起腳尖拉着他跳新學會的芭蕾舞。她說,江文正,你會不會不要我?

江文正突然醒過來,這麼一會就睡着了,失眠真不是個好現象。車子已經開進醫院的停車場,司機看他醒過來回頭詢問他,“先生,要不要再休息一會?”

他搖搖頭,司機趕忙下車幫他打開車門。

到了診療室,江文正坐在一側的沙發上,年輕的醫生拿着病歷坐在辦公桌後,低頭時額前的頭髮落下來蓋住半邊的眼眸,年輕的眸子確實跟蘇文長得很像。

蘇信拿着沈顏的病例看了一會對他說,“沈小姐恢復的狀況不是特別好,這幾天嘔吐的厲害,幾乎不能進食。初步診斷是心理原因,她似乎對醫院比較抗拒,這幾天一直要求出院我們沒有同意。但是現在看來她待在醫院裡也是無法配合治療,所以想聽聽您的意見是不是讓她出院回家養病?”

江文正皺起眉,“心理原因?”

“嗯,可能以前醫院給她留下過不好的印象。”

“回家就會好一點嗎?”江文正擔心的跟他確認。

“其實也沒有多大的問題,只要休養休養恢復過來就行了。”

江文正低頭想了一會然後對他說,“那幫她辦出院手續吧。”

“好,既然您同意了那我現在就去辦一下手續。”蘇信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問,“用不用我帶您去病房?”

江文正擺擺手笑了一下,“蘇信,不用對我這麼客氣,你可以跟你哥哥一樣把我當成朋友。”

蘇信聽了他的話靦腆地笑起來,“天冷了,哥哥讓您多注意身體。”

“代我謝謝他。”

蘇信點點頭,站在門口目送着江文正上了電梯。

江文正從電梯裡走出來,還沒到病房門口就見護士從沈顏的病房裡匆匆忙忙地跑出來。江文正趕忙攔住她問,“怎麼了?”

“沈小姐不見了,剛纔還說給她換藥呢。”

“去哪了?”

“不知道,她剛纔說想出去走走,醫生沒同意她也沒說什麼,誰知道會自己跑掉。”

江文正腦中空了一下,站在一邊不知該作何反應。

“江先生?”護士見他愣下來叫了他一聲。

江文正回過神,“沒事,我去找找,她穿着病號服不會走遠的。”

護士也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只好帶着歉意地看着他下了樓。

江文正下了樓有些茫然,雖說沈顏應該不會走遠,但是他一時也沒有主意應該去哪裡找。醫院的病房部都是新建的高樓,大樓一側的玻璃幕牆在陽光下也帶着冷冰冰的氣息。他記得這所醫院沒有重建之前,到處都是古舊的老樓,泛黃的石柱和牆壁很有些老教學樓的味道。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父親住院,他喜歡往醫院跑,滿身的消毒水味也全然不覺,那種凜冽徹底的乾淨味道讓他覺得好奇。現在卻是一點也不能聞了,確實會感到噁心。

沈顏真的沒走遠,江文正來到醫院的小花園裡,一眼就看到她穿着黑色的毛衣外套盤腿坐在路旁的長椅上。她身旁坐了一個孩子,仰着臉不知在問她什麼,沈顏答了幾句話,一臉的謹慎還有些侷促。

江文正看到她臉上的表情覺得好笑,走過去摸了摸那孩子的頭頂問他們,“說什麼呢?”

沈顏看到他像找到救星一樣拉他坐到身邊,“你來回答他的問題。”

江文正笑着看他們,“問了什麼?”

“他問我,‘樹’爲什麼叫‘樹’,‘椅子’爲什麼叫‘椅子’?”

“呃?”驚訝過後江文正笑着去逗那個孩子,“真是小哲學家呢,那麼小就思考那麼複雜的問題。”

那個小孩子也不好意思起來,正害羞他媽媽找了過來,他跑了幾步撲到媽媽懷裡把臉藏了起來。江文正拉着沈顏的手跟他們打了個招呼,年輕的母親沒有過來笑着對他們點點頭抱着孩子轉身往病房的方向走。

等他們走遠了江文正才轉身看着沈顏,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說,“瘦了,下巴都尖了。”

“有嗎?”沈顏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本來就是尖下巴,美女臉。”

“真是不知害羞。”江文正彈了彈她的額頭。

沈顏笑着倒在他身上,“開玩笑的。”

江文正幫她把外套的鈕釦扣上,“穿了件毛衣就跑出來,病還沒好也不怕感冒了。”

沈顏低頭看着他的手指,細細長長的靈巧地從她衣襟穿過去,這個人還好意思說她瘦。

江文正扣好鈕釦理了理她的衣領問,“剛纔跟那個孩子聊天怎麼那個表情,恨不得離他遠遠的樣子。”

“我不喜歡小孩。”

“爲什麼?”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如果完全不理又會覺得自己很糟糕。”

江文正拉着她站起來“你們剛纔不是聊得挺好的。”

沈顏牽着他的手一起往前走,“那個孩子得了白血病,大概活不久了。他住在我隔壁的病房,我有時候會看到他媽媽站在門口哭,我覺得她很可憐。”

江文正握住她的肩膀,“是挺可憐的。”

“你懼怕死亡嗎?”

“怕,不是懼怕死亡會纏上我,只是有時候承受不了死亡帶來的結果。”

沈顏歉意的看着他,“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種事。”

江文正站定了看着沈顏的臉,不知從什麼開始齊歡清秀的眉眼模糊起來,慢慢的他一點也想不起來,沈顏的眼睛裡只有屬於她自己的表情。他碰了碰她的額頭笑着說,“沒事。”

沈顏一掃之前的陰鬱高興地問他,“你找我有事?”

“醫生說你要出院?”

沈顏轉過頭去看他,盯着他的眼神彷彿在確認什麼,江文正歪頭對她笑了一下,“要不要跟我回家?”

“你不害怕我纏上你?”沈顏露出一個壞笑。

“我纔不擔心,沒有誰可以纏上我。”

沈顏嘟了一下嘴,“說的是。”

“回家好好養病,到時候再不聽話別怪我不客氣。”

沈顏捏住他乾淨圓整的指甲,情不自禁湊過去親了親他的手指。

方頎忙了一整天直到下班才抽出時間去醫院看沈顏,到了病房卻發現沈顏不在只有護士在裡面忙着整理牀鋪。他疑惑地走進去問她們,“沈顏呢?”

方頎這兩天經常過來,負責沈顏的小護士基本上都已經認識他,於是跟他解釋,“沈小姐今天出院了,蘇醫生說她對醫院排斥得厲害不如回家去休養。”

“她自己出院的?”

“不是,是江先生過來替她辦的出院手續。”

方頎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問了句,“哪個江先生?”

“就是沈小姐的那個朋友,江文正先生。”

方頎瞭解後點了點頭從病房裡退出來,傍晚的風撩着窗紗從房間的一頭吹過來,有些涼。方頎在門口站了一會,手裡還拿着特意從粥店帶過來的餐點,病房裡空蕩蕩的,他突然很懷念那個探頭出來看他的笑臉。

方頎沒着急回去在病房門口的長椅上坐下來,沈顏跟江文正?他有些迷惑,猜不出他們之間的關係。突然想起沈顏那晚提過的暗戀,腦子裡完全亂起來。還沒等他理清頭緒電話突然響起來,他嚇了一跳回了回神纔想起來去接聽。沈顏的聲音帶了點鼻音,隔着沙沙拉拉的電波顯得有些遙遠。

“怎麼了?”方頎靜了一會開口問她。

“你今天沒去醫院吧?”

方頎看着面前白花花的牆壁,曲了曲腿答道,“沒有,在回家的路上呢。”

沈顏聽起來鬆了一口氣,“我出院了,現在一個朋友那,醫生說我還是回家休養比較好。怕你下班會過去所以打電話告訴你一聲。”

“嗯。”方頎笑了笑問她,“哪個朋友啊怎麼沒聽你說過?”

沈顏頓了一下才說,“有機會再告訴你啊,反正我也住不了幾天就回家了。”

“沈顏,有什麼事就跟我說,不要瞞我。”

“好。”沈顏應下來,方頎聽不出那個“好”是不是有遲疑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