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着腳下踩踏積雪所發出的“嘎吱”聲,楚思南與巴季茨基兩人並肩走在莫斯科紅場上,厚厚的積雪上,很快流淌出兩道長長的印記。
“將軍,”就這樣靜靜的漫步了幾分鐘,巴季茨基突然開口,不過接下來的話對他來說似乎有些難以出口,因此便來了一個突兀的停頓。
恰在這個當口,一隊在廣場上執勤的蘇軍士兵迎頭走來,在距離兩人十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那位帶隊的上士顯然認出了兩人,他挺胸昂頭,高呼一聲:“立正!敬禮!”
“刷!”士兵的隊伍齊刷刷的停下來,挺胸昂頭槍挎肩,在奉上一個標準軍禮的同時,還將目光齊刷刷的投射到了楚思南的身上。
楚思南的臉上展露出一絲微笑,他信步從士兵們面前走過,擡起的右手始終平舉帽檐邊,以此向這些尊敬他的士兵們回禮。
“辛苦了,稍息吧。”走過下士身邊的時候,楚思南隨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就在後者錯愕間面泛紅光的時候,他已經同巴季茨基一前一後的向廣場東側走去。
“你剛纔要說什麼?”待走遠之後,楚思南微微側過頭,對身邊的巴季茨基說道。
“哎,我是想問將軍一句話,可是,可是又不知道這話是否該……”巴季茨基猶豫着說道。
“呵,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瞻前顧後了?婆婆媽媽的,像個女人。”楚思南從口袋裡取出一包香菸。遞給巴季茨基一支,又往自己的脣邊送了一支,這才笑道。
“不是我瞻前顧後,而是我擔心將軍你怪我多嘴。”巴季茨基搶先取出火柴,爲楚思南點上菸捲,同時說道。
“只要不是那些拍馬屁地話,我就不怪你多嘴。”楚思南深吸一口香菸,看着那菸頭上火星撲撲閃閃,嘴裡卻含糊不清的說道。
“那我可說啦。”巴季茨基小心翼翼的問道。
楚思南鼻孔裡噴出一縷淡淡的藍色煙霧,點點了頭。
“將軍。”巴季茨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道。“你同圖哈切夫斯基同志之間,是不是。是不是有了什麼隔閡?”
“哦,爲什麼想到要問這麼一個問題?還是說你聽到了什麼風聲?”楚思南皺了皺眉頭,看似心不在焉的問道。
微微聳肩,巴季茨基說道:“這還用聽到什麼風聲嗎?我對將軍你太瞭解了。原本我還納悶你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回來,而匆匆回到莫斯科,卻又牴觸着進入克里姆林宮,這些就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更何況這段時間以來克里姆林宮的諸項決策也令人摸不到頭腦。畢竟以科涅夫的聲望來說,他是不合適在這個時候擔任西線戰役總指揮的。所以我猜想,將軍你定然是同圖哈切夫斯基同志之間有了隔閡,因此纔會有今天的表現,而克里姆林宮對科涅夫地任命,顯然也是爲了推出這個傢伙。從而在某些方面對將軍你構成牽制。”
楚思南沉然不語,直到走出十幾步之後,才嘆口氣說道:“雖然我很想否認你的猜測。但是……但是很可惜,事實大概就是如此。”
“那將軍你打算怎麼辦?”巴季茨基緊跟着追問道。
“怎麼辦?”楚思南無所謂地笑了笑說道,“這個問題我從來都沒有想過,畢竟我從來都沒有覬覦過圖哈切夫斯基同志的位置,如果在將來,科涅夫同志能夠擔當起克里姆林宮第一人地重任,我只會欣然接受,而絕不會有絲毫的怨言。”
“將軍的這個念頭,屬下絕對不敢苟同,”巴季茨基緊追兩步,趕到與楚思南並肩的位置,然後說道,“在我看來,也許在克里姆林宮內,甚至在全國,每一個人都有資格說將軍剛纔那番話,但是唯有將軍你,沒有資格說那番話。走到今天這一步,將軍你已經沒有後路了,克里姆林宮的第一人並非是別人想做就能做的,而對於你來說,卻絕不是想不做就能不做的。”“將軍,你看看前面,”巴季茨基在這個時候停下腳步,他左手拉住楚思南地衣袖,右手指着前面不遠處的方向說道。
楚思南停下腳步,順着巴季茨基手指的方向朝東看去,眼前出現的一幕,令他在一瞬間感到了錯愕。
在巴季茨基手指的方向上,就是莫斯科紅場上著名的國立百貨大樓,雖然楚思南從來都沒有到那裡去過,但是他卻不可能不知道這樣一處所在,畢竟那是全蘇聯最有名地百貨商店。在楚思南的記憶中,這個所謂的全蘇聯最大地百貨商店,並沒有任何出衆的地方,至少在一年前,那裡就很少開門 ̄ ̄一個沒有多少商品的百貨大樓,即便是再出名,恐怕也吸引不到什麼顧客吧?可是而今呢?雖然現在時間尚早,而且天上還在下雪,但是那寬敞的大樓門前,購買商品的莫斯科市民已經排起了數條長龍。
“將軍,你看到了嗎?”巴季茨基不無感慨的說道,“老實說,自從進入莫斯科的那一天起,我就從來沒有想到過,這裡會有如此喧囂熱鬧的一天。要知道,我們的人民排起長隊所等候的,絕不是當初那每天限量供應的、物資配給站強行規定的所謂生活必需品,而是他們所真正需要的東西。在他們的臉上,任何人都能看到那種發自內心的希望、憧憬,而不是當初的那種麻木、茫然。是,我們必須承認,現在他們在那裡所能夠獲得東西還不是很多,但是這是戰時,在全國普遍困難的情況下。能夠出現這樣的局面,已經是難能可貴地了,而且我相信,站在那裡的人,也都能理解這一點。同樣的,他們也知道這一切的轉變是如何出現的,他們明白,如果沒有當初將軍你在機械製造部所開展的那些大刀闊斧的改革,我們的國家,絕不可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就走到今天這一步。在這種情況下。將軍,你在我們的人民中所享有地聲望是如何之隆。難道還需要去懷疑嗎?如果說我們的黨內,我們地布爾什維克中。只有一個人是衆望所歸的克里姆林宮下一界主人,那舍將軍之外,還能有誰?”
楚思南不語,他看了看遠處那開始變地愈加熱鬧的百貨大樓,轉身朝克里姆林宮的方向走去。
“將軍,”巴季茨基的話仍舊在繼續,“你可以不考慮這些。但是你總要設身處地的爲自己想一想吧?以你現在在軍中享有的聲譽,在人民中享有的威望,克里姆林宮中,還有誰能取你而代之?你若不去爭取那第一地位置,將來,無論是科涅夫也好。其他人也罷,當他們接手了圖哈切夫斯基同志的地位之後,他們又怎麼會容得下你?你們中國人說。功高震主,爲將者大忌,難道你看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話說回來,”緊趕兩步,重新來到楚思南的身後,巴季茨基狠狠心說道,“即便是將軍你不爲自己考慮,那也總要爲我,爲那些和我一樣支持將軍的人着想吧?至不濟,也要爲我們的國家想想吧?我相信,如果克里姆林宮在圖哈切夫斯基同志之後,由將軍之外的另一個人掌控大權,那對於我們地國家來說,將會是大難臨頭的一天。也許新一輪的內亂,就將在那一刻爆發,到時候兵變四起,局面將一發不可收拾!”
“誰敢?!”猛地停下腳步,楚思南驟然轉身,他虎目大張,炯炯地目光狠狠地盯着巴季茨基說道,“有我楚思南在,誰敢給我亂?!”
儘管曾經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甚至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是被楚思南這麼一瞪,巴季茨基還是情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哆嗦,他躊躇了好半晌,才毅然說道:“如果在圖哈切夫斯基同志之後,將軍你不能按部就班的入主克里姆林宮,那且不說別人,我巴季茨基第一個就要亂,我的莫斯科衛戍軍區就要亂。而且我相信,到時候亂的決不僅僅只會是我巴季茨基一個,也決不僅僅是一個莫斯科衛戍軍區,如今整個西線,四百餘萬部隊中,將會有百分之七十的都要亂。將軍,我決不是危言聳聽,而是絕對的實話實說。將軍,你要知道,入主克里姆林宮對你來說再不是一個個人的問題,而是牽涉到一批人的利益,乃至生死攸關的大問題。將軍你可以爲了情意甚或是爲了什麼無稽的高風亮節而放棄即將到手的權力,但是像我們這些當初跟你一起出生入死,在鏖戰中,踩踏着一具具屍體爬升起來的人,卻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退縮。要知道對於所有外人來說,我們這些剛剛在戰爭中爬升起來的年輕軍人,身上早就印上了將軍你的標籤,如今,圖哈切夫斯基同志掌權,這一切還都無所謂,但是一旦將來換了別人,而這個別人卻不是將軍你的話,那我們的下場恐怕好不到哪裡去。束手待斃不是我們這些人的風格,將軍也無需在這個問題多考慮什麼,我們是軍人,所以不懂什麼勾心鬥角,也不懂什麼政治角力,比試口才我們不行,但是我們卻有更好的處理問題的辦法,那就是用道理講不通的事情,就要放到角鬥場上去拼,用嘴巴說不清的問題,我們就用槍桿子來說。”
“你”楚思南心下駭然,他不是沒有想過要入主克里姆林宮,但是說實話,他卻從來沒有想過要通過某些不正當的方式達到這一目的,至於說什麼兵變的問題,他就更加沒有考慮過了。在這一次回到莫斯科之前,他甚至有了退讓的打算,那就是向圖哈切夫斯基作出一項保障,那就是隻要能夠讓他指揮完對日本的戰爭,那麼他楚思南就會立刻辭去黨內、軍內的一切職務,從而安安穩穩的做一個普通人。但是現在,通過巴季茨基所說地這番話。他真正的認識到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走到今天這一步,他已經真的沒有什麼退路了,他所代表的,已經不再是他孤身一個人,而是一批人,一個在軍方勢力龐大的派系,而這個派系實力之大,影響之深,足以在一夜之間顛覆掉整個蘇聯現政權。當然。這個派系中的人或許並不是人人都對他楚思南忠實不二的,但是這些人卻都已經把他們的利益、前途壓在了他的身上。在這種情況下,他楚思南能夠說一句“我退出”。就那麼瀟瀟灑灑的閃身走人嗎?這答案顯然是否定地。
無論在歷史上的哪一個時期,抑或是某一個時期地某一個國家政權中,軍人都是一個特定的政治集團,他們地立場傾向,直接影響着一個政權的生死存亡,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而在軍隊這個勢力集團中,直接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又是所謂的“少壯派”集團,這個集團在軍隊中實力最強、影響最廣。日本軍國主義上臺執政的最初誘因,便是少壯派軍人的崛起,而蘇聯後期之所以會解體並徹底失去對軍隊地控制,也是因爲國防部老帥失去了對少壯派軍人的控制。楚思南身爲軍人,並且指掌軍隊帥印兩年之久。他不可能不知道少壯派軍人的特點,他們富有朝氣且野心勃勃,年輕所帶來的衝動。使得這些軍人在情緒上極不穩定,在特定的環境下,很容易製造出無法收拾的大事件。
在如今地蘇聯軍隊中,巴季茨基、阿赫羅梅耶夫等人顯然就是少壯一派的代表人物,他們在戰爭中一步步的成長起來,並且成爲了手握重兵地將軍,而幸或不幸的是,楚思南在這兩年的戰爭中,由於其出色的表現以及剛硬的做派,以及大膽提拔年輕將領的做法,在最大程度上贏得了這些少壯派軍人的支持。從最早的北方戰役開始,直到現在,數十名年輕人在他楚思南的提拔下出人頭地了,而從之前的情況看,這些人也都理所當然的認爲,在圖哈切夫斯基之後,他楚思南憑藉着卓絕的才能與功績,定然能夠順理成章的入主克里姆林宮,到那時,他們這些年輕的將領,自然也會更加有所作爲。如今,這些年輕人在前線奮勇作戰,心裡卻在盼望着那一天的到來。就這樣,一旦克里姆林宮宣佈他楚思南將要辭去一切職務,那會帶來什麼後果?可以想象,到那時,這些年輕人將會在期盼落空的是一瞬間便陷入迷茫與恐懼的深淵,他們會考慮,楚思南爲什麼會被解職?而他們這些人將來又會如何?新任的克里姆林宮之主,會不會像當初的斯大林一樣大肆清除異己,將他們這些曾經忠實於楚思南的年輕人清洗掉?這一切的一切壘砌在一起,最終能夠帶來的,便只有一種憤怒,對克里姆林宮政客們的憤怒,到那時,即便楚思南親口說他是自己要求辭職的,恐怕也不會有人相信,至少,他們會強迫自己不去相信。平民之怒,以頭戕地,而將軍之怒了?那恐怕就不是那麼簡單了,更何況是一羣將軍在發怒。
此時的楚思南,甚至已經看到了一幅景象:圖哈切夫斯基的葬禮剛剛結束,紅場那降下的半旗還未升起,整個剛剛從戰爭脫離的蘇聯,便陷入了另一幅緊張的氛圍之中。孔子文學網莫斯科衛戍軍區發生叛亂,數個集團軍的士兵包圍了莫斯科,大批的坦克、裝甲車瘋狂涌入莫斯科,並宣佈對這個城市實行軍管。街道被封鎖,克里姆林宮被包圍,大批的黨代表、政治局委員被逮捕,政府機構和警察局被軍隊佔領等等等等。而在莫斯科之外,從卡累利阿共和國到烏克蘭,從立陶宛、愛沙尼亞,到哈巴羅夫斯克邊疆區,一場場兵變隨之而起。整個蘇聯在一夜之間亂雲四起。
當然,有人說安全委員會呢?那些可以牽制軍隊指揮人員權力的軍事委員呢?不錯,安全委員會的職責,就在於防止國內出現叛亂,軍事委員的存在,就是爲了地方別有用心的軍事將領搞鬼。但是不要忘記,安全委員會已經被吉爾尼洛娃所控制,她的勢力在整個委員會根深蒂固,而克留奇科夫對軍事委員的控制,則更是絕對到徹底。楚思南絕不認爲這兩個人控制下的安全委員會,會在這極有可能發生的叛亂中有任何作爲,他們甚至迫不及待的希望那一天早早到來呢,不爲別的,就因爲他們也和那些少壯軍人一樣,他們的利益是緊密相聯的。
“哎,”沉默良久,楚思南深深的嘆了一口氣,他如今算是知道當年的趙匡胤爲什麼有所爲的黃袍加身了,也許那時的他是真得不沒興趣做所謂的皇帝,也許那些支持他的將領都別用心,但是有一點,那就是皇帝必須由他來做,不爲別的,就因爲只有他才能滿足各方的要求,令各方的利益得到保障。現在,他楚思南所要面對的,同這位千年前的人物何其相似?
“將軍,”巴季茨基站到楚思南的對面,他語氣誠懇的說道,“巴季茨基曾經是你的屬下,如今也是,將來也一樣會是,作爲軍人,我知道什麼叫做忠誠,也知道什麼叫做大局。從真心上說,我絕不希望將軍你有任何爲難,我知道將軍不是那種什麼事情都喜歡和別人爭的人。但是將軍,現在情況不同了,你所要去爭的,並不是你自己的將來,而是很多人的將來,這些人都在眼巴巴的看着你呢。剛纔我說要兵變,絕不僅僅是說說而已,因爲我知道,即便我不這麼做,恐怕也會有人這麼做,所以,如果將軍不希望將來出現什麼麻煩的話,就去爭吧,克里姆林宮在等着你,我們也在等着你。”
巴季茨基說完這句話,深深的看了楚思南一眼,然後轉身朝座車停靠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