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實並沒有底氣。
也許是這次阮空星的表現徹底將她擊垮了,也或許是之前的瓶頸持續到了今天,她其實連一點自己還有可能拿到冠軍的想法都不敢生出來。
因爲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戰無不勝的傅江沅了。
她平生頭一次,說出了“可能需要一段時間恢復狀態”這樣的話。
她從前最不屑這樣的藉口,她打心眼裡覺得說這樣的話,其實就是在爲了讓別人更容易接受自己的失敗而打的預防針。
在做一件事之前,就告訴對方,我的實力有限,我可能做的不是很好。
如果一開始對方對自己就沒有抱有那麼高的期待,那麼當結果來臨的時候,也就不會那麼失望。
可她還是說了。
直到這句話說出口之後,她都沒有察覺出什麼不對。倒是李蘭博愣了一下,像是想說什麼,但想了想,還是沒有開口。
頓了幾秒後,他說道:“我還有點事,要先走一步了。你好好休息,注意身體。”
再公式化不過的問候和安頓,連剛見面時候的故人再見面的不明顯的親熱都消失了。
他像是在某一瞬間完全喪失了對這個人的興趣,連帶着跟她說話都興致缺缺,但傅江沅什麼都沒有意識到。
“好。”她只是這樣回答道。
在李蘭博走後,這間病房重回了它原本的寂靜。
傅江沅沒注意陳興是什麼時候走的,但總之他現在不在這裡。她也不知道做什麼好,只得百無聊賴地重新回到了牀上發呆。
她不知道自己當時爲什麼脫口而出了那句話。
“今天醫生過來告訴我,我可以出院了。出院後我就會恢復正常訓練的,然後讓你看看在冰場上的我。”
鬼使神差着,她並沒有告訴李蘭博自己要退役的事情,而是說自己會讓他看看站在冰場上的自己。
可現在的她要怎麼回到冰場上呢?
傅江沅思索着這個問題,可魂卻飛快地飄到了很多年前。
她是在學芭蕾的時候跟李蘭博認識的。
那會她芭蕾舞啓蒙,家裡爲她找了極好的老師,是國內知名芭蕾舞團的首席,生完孩子之後就不再做芭蕾舞演員了,但還是會出於人情帶一些孩子啓蒙。
傅江沅就是那幾個幸運的孩子之一。
她被帶到這位老師家裡授課。
這個華麗的家裡有舞蹈教室,客廳裡擺着三角鋼琴。當她在練完舞后,從那長長的樓梯上走下來的時候,年幼的她看到了年幼的李蘭博。
他大約是剛結束表演,身上還穿着量身定製的小西服。他旁邊站着一個人,不知道是不是在指導他,他很快就重新坐在了琴凳上,手指翻飛,彈出一段美妙的音樂。
時至今日,傅江沅已經忘記了他當時彈得是什麼曲子,可她卻永遠都會記得傲慢的李蘭博站在那裡,對上怯生生的她,問道:“你是誰?”
他穿着體面,明明是那麼小的孩子,卻顯得傲慢而冷漠。她一邊覺得他難以接觸,又一邊被這種氣質折服。
也許她的身體裡天生就流淌着慕強的血液,對這樣的李蘭博根本毫無抵抗力。她很快就發揮了自己討人喜歡的本事,成爲了自己老師最喜歡的弟子和最出色的弟子,然後和同樣出色的李蘭博成爲了朋友。
那時候她才知道,李蘭博是這家人的兒子。
在這個充滿藝術氛圍的家庭裡,他收到了充足的薰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習慣了做最優秀的那個人,因此也只會跟同樣優秀而野心勃勃的人成爲朋友。
於是她也從那段時間開始,激發了自己“成爲最優秀”的慾望。她開始模仿李蘭博。
她讓自己變的更優秀,如果做不到,那就讓那個比她表現更好的人離開。她爲了做到這一點不擇手段,漸漸發展成了這樣扭曲的性格——李蘭博成了她身後不斷抽打的一隻鞭子,不斷提醒她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
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她曾無數次對某一個比她更強的人產生興趣,又在超越這個人的時候一腳踹開。
但只有李蘭博,他不可超越,不可摘得,她永遠也追趕不上李蘭博。
所以這個人成了她的月亮,明亮到讓她生不出一絲嫉妒之心的月亮。
她希望總有一天,她能在自己的領域裡,也成爲別人的月亮,讓李蘭博看一看,她也在自己的世界裡發光發亮,希望李蘭博說出一句“你很優秀”。
就連傅江沅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爲什麼如此執着於李蘭博的認可——但她就要。
想到這裡,傅江沅咬了咬下嘴脣。
她病房的門再一次被人敲響了。
來人有規律的敲了三下,然後推門而入。
原來是傅江由。
他來的其實算是勤快,每天一次雷打不動的探望,每次都是空着手來,然後佔據這間病房裡唯一的沙發,再隨便挑起一些讓傅江沅跳腳的話題或者用令她不舒服的眼光看她。
這令人不愉快的相處每天都會有半個小時,有時候傅江沅都不知道傅江由這樣做到底是圖什麼,所以每次傅江由來的時候,她的心情都會急轉直下變得非常糟糕。
今天除外。
李蘭博的到來讓她身心愉悅,儘管說出了要重回冰場的話讓她感覺有點困擾,但總體上還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
她自己原本也在意識到了自己難以放棄花滑後感到進退兩難,只是礙於話已經說了出去和對自身的評估,而不是打自己的臉。
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李蘭博說想看她滑冰,這簡直爲她重返冰場找到了一個絕佳的體面理由。
她於是看向傅江由,甚至臉上還帶着微笑:“今天來的這麼早?”
“嗯。”傅江由應了一聲,“今天有事要說。”
“有事?”傅江沅愣住了。
“教練說,希望你暫時不要退役,再考慮考慮。一方面因爲你是不可多得的花滑人才,另一方面,你現在宣佈退役,對大局影響也不好。”
傅江由像是一個機器人似的說出了這段話,看不出什麼感情。傅江沅愣了愣神:她沒想到教練會說出這樣的話——她以爲從兩年前起,她就已經是隊伍裡的棄子了。
因爲她止步不前,因爲她沒有進步,因爲她沒有摘得榮耀。她沒有想到,吳敏會說出這樣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