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南能夠理解純大君話中真義,甚至能夠理解他“授人以漁”的導師思路,卻不由有些爲難。
這樣說的話,豈不是他仍然是要在大量的“不確定性”中去掙扎尋覓,仍沒有一條可以學習、參考的路徑?
哪怕是天淵帝國的雄厚資源,也並不能幫助他?
而且,他需要的也不只是一條個人路徑,還想要一條能夠推動地球上百億人向着星際文明穩步趨近的種羣進化之路。
不是羅南要當聖人,而是地球畸變環境演化已經積重難返。
看似深藍行者出世,“世紀大反攻”號角吹響,好像再有幾年,便可以將畸變種清掃一空,重回“三戰”前人類文明的正常發展軌道。可“哈城”“錫城”明面上便近乎失控的畸變感染率,還有相當一部分城市暗戳戳的放縱狀態表明,人類已經站在懸崖邊上——大家都是潛在的畸變種,日後可能與野外那些並無分別。
當然,可能還到不了那個階段。
李維和屠格就在那裡,“僞神物化真種”的儀式進程,天知道被推進到了哪個階段。
而且,“日輪絕獄”也在那裡,諸天神國的披風、六天神孽的魔爪註定會來的。哪怕現在找不到與中央星區連接的“窗口”,以後也會有的。
真到了那一天,如今這般模樣的地球本地時空,到時候只能去指望上位文明的“仁慈”。
不管是嚴肅冰冷的史料,還是《天淵萬國戰史》這般的演義小說,大體上都沒給出特別樂觀的概率。
偏偏這些事情,目前羅南還找不到特別妥當的方式,與其他人言說,只能是自己先抗着——如此艱難的“爬坡”,便是羅南,也不免要想一想、盼一盼“外力”相助。
他進入“測驗時空”,在多個場景中大方展示“地球本地時空”,展現“測驗時空版地球人”的人設……雖說也有系統不配合,沒給他一個能夠深度融入此時含光星系的妥當身份的原因,但也不能否認,羅南有那麼點兒“念想”。
可如果是“見我意”這樣直指本質,偏又很難切入應用層面的“道理”,哪怕是以羅南之能,想要在有限時間內按照純大君所言完成幾輪“判斷、嘗試、取捨、修正”的布法循環,再由及推人,形成一套可以普及的修行路徑,也是非常困難……
甚至可以說是不現實的。
所以,羅南猶豫了一下,還是有些冒昧地開口相詢:“純大君,個人如此,種羣如何?”
“種羣,是你的那個‘地球’麼?”
羅南心裡頭“咯噔”一下。
他並沒有對純大君提及過“地球”信息,但作爲瞳環-28758號小行星及周邊戰區的最高長官,純大君想要了解他的資料,不會有任何難度。
如果“資料庫”裡確實存在“地球”的話。
“測驗時空”中,羅南雖然多次在人前提起“地球”,可他接觸的那些人,與純大君的交集應該也是極少,可能公申芒會聯繫得多一些,但通過這種方式聊起“地球”……
那該是種什麼語境啊?
而且“你的”是啥意思?
純大君如此表述,總感覺有些怪怪的,相當微妙。
羅南心裡面想的太多,迴應就不是那麼及時,純大君則繼續道:“突破種羣的布法絕關,自然有帝國的制度助力,‘百年序列’正是爲此而設。雖然帝國遠遠比不上全盛之時,但對於跨越星海,歷經千難萬險遷徙而來的種羣,肯定會做妥當安排。”
羅南還能怎麼說?他現在已經不知道話該怎麼接了。
果然,一個謊言說出口,就需要無數的謊言在後面撐着……可現在,眼看着也要撐不下去了。
除非“天淵鏡像系統”真的可以把“地球”這個概念,以這個時代含光星系人們可以理解和接受的方式,無聲無息地嵌入到資料庫裡以及所有相關人員的記憶中。
可這又何必?
羅南又一次陷入到“測驗時空”運行邏輯和樑廬關卡設計的困惑中,又聽純大君道:“同樣,正因爲帝國遠遠達不到全盛之時,這些年也很少見百年序列期限已滿,再排隊等待種羣‘布法設計’的事了……你們還在排隊嗎?”
“……是。”
“可能是這些年‘種羣分化’越來越嚴重了,讓很多‘分化者’設計排在了前頭。”
“呃,是吧?”
“另外,從你的形神框架上也能夠感受到一些問題。”
“您是指?”
“你們‘地球’種羣原生時空環境應該是非常複雜,又或者整體遷移途中遭遇到特殊事態影響,嗯,也可能是進入含光星系這種孽毒環境的緣故,‘痕跡’‘負載’都要複雜沉重一些,與我們這些原生的遺民,終究不同。”
羅南又一次緘默。
純大君之前論及“見我意”的邏輯,在這一刻形成了完美閉環。
一個人的生長環境、所經歷的事情,一定會在人的形神框架中留下痕跡。與他結成非常複雜的關係,並形成相應的負載。而“布法”乃至以後的修行過程,事實上就是從這些“痕跡”“關係”中進行判斷、整合及取捨。
所以,羅南站在這裡,他以前所生活的環境、經歷的一切,都是有痕跡可表的,是與其他人有分別的。
一邊是由一顆藍巨星引導運轉,直徑達二十光年的含光星系,經歷過毀滅性的神戰,餘禍未盡,孽毒污染時刻侵襲;另一邊則是由一顆主序星牽引,從未有天淵靈網覆蓋的地球本地時空,只有一顆宜居星球,沒有孽毒污染卻有相對來說比較低等的畸變環境,同時那裡有深藍世界、霧氣迷宮等分量極重的“位面”交互作用……
便如山中之木。
也許在廣袤的宇宙中,不同的星系時空環境,就彷彿同一座山區中,不同的樹木。
有的向陽,有的背陰;有的倚石臨水,有的雷劈火燒。
在這樣不同的樹木環境中,長期薰染生長出來的菌菇蟲蟻,哪怕外形完全一樣,是不是也會有相應的差別?
這是符合邏輯的。
當然,誰都能看出來大樹的外表和形態差異,但是如果再隔一層,去看“菌菇蟲蟻”,一般人便看不出來了。
可純大君不是一般人。
羅南也有些明白了,他又找到了純大君曾經提及的一個概念,問出了口:
“這也是‘規則差’麼?”
“寬泛地講,算的。”純大君有問必答,甚至還笑起來,“是想到強化加持區的‘過敏’症狀?嗯,這種差別,在你所使出來的一切手段中,都會展現出相當明確的個人特色。”
羅南深吸了一口氣,原諒他胡思亂想,但他現在忍不住又一次懷疑:
純大君在點他!
羅南很清楚,大君眼中的世界,和尋常人是不一樣的,他們掌握的信息,也是全方位的。
羅南有關“地球”的謊言,最致命的問題就在於,這個時空節點上的含光星系,並沒有哪怕任何一個“地球人”;同時在帝國資料庫裡,也沒有任何與“地球”相關的概念。
短時間的糊弄可以,四五個月來,隨着羅南交流的人員越來越多,觸及的層次越來越高,這個謊言立身的本就虛無的根基,根本已經承載不住,“脆弱氣泡”隨時都會崩掉。
純大君就是最容易做到的那位。
任何一個“遷移者”種羣來投,都是重大的政治事件,別人不記得,他卻應該有印象;
百年序列的“布法設計”是否在排隊,都有誰排隊,他完全有權限隨時確認;
當然還有羅南體現出來的最直觀的“個人特色”,不只是“過敏”,還有“告死鳥版本的役魔卷”……
羅南覺得,如果他在純大君的位置上,看穿這一切,點破這一切,完全不是問題。
可問題是,純大君並沒有這麼做。
爲什麼?
或許他並不那麼確定?
可能純大君這樣的強人,也很難想象羅南是來自一個與含光星系甚至是中央星區幾無關聯的遙遠的星空,甚至連時空節點都不匹配。
他最多就是懷疑羅南來自於含光星系之外,來自於星盟的間諜?
那爲什麼還如此耐心地爲他講解、傳授這些珍貴的知識?
當然,在羅南心中,已經縈迴無數遍,卻依然難以索解的問題還是:
這個“測驗時空”,以及支撐它的“天淵鏡像系統”,究竟是個什麼運轉邏輯?
怎麼就沒有一個虛擬系統應有的限制和邊界感?
無論是這真實的令人髮指的時空架構,乃至於這片時空上所承載的形形色色的人與非人,以及“齧空菌”這樣的不可思議的細節,當然還有純大君這樣的存在……包括他們與羅南這個“局外人”的互動。
它真的是虛擬的嗎?不是樑廬通過什麼特殊的手段,將羅南轉移……穿越到了這個特殊的時空節點?
羅南想想又搖頭。
他現在也對時光長河有着相對比較直觀的認識,所以他知道,如果樑廬真有這種本事,他就不是一個能夠被李維、屠格等人限制住的“前大君”,完全可以留在中央星區,與古神論道,讓諸天神國頭痛欲裂……
可如果“天淵鏡像系統”只是一個系統,在它讓人驚歎嘖舌的“真實模擬”中,純大君就不應該有這樣古怪的行爲邏輯。
就如此刻,純大君在“授羅以漁”的時候,甚至還沒有忘記讓羅南先吃點兒,填填肚子:
“你個人修行這邊,既然已經具有了不確定性和極大可能性,就不要輕易捨棄了。當然,在戰場上也要立身的資本,我看你有一套‘生化反應爐’,雖然破損,底子卻不錯……這樣,你去找公申芒,他會替你安排幾套‘體驗方案’,你在執行處,肯定用得着。這就算是‘確定’的獎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