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羅南的兩位保鏢,秦一坤和高德無疑都是盡忠職守,而且分工明確。高德站在辦公室外面,充當門神;秦一坤則就在辦公室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裡,近距離守衛,避免有強敵潛入刺殺。
說實話,今晚上秦一坤覺得自己有點兒不在狀態。站在屋子裡總有些心神不定,好像附近多了什麼東西,他已經和高德多次確認過了,兩人卻沒任何發現。
這讓他們心神更加緊繃。
此時他注意到任務頻道里竹竿的說辭,一時心有慼慼焉——也許之前那一出,就是被羅大聖的“無聲雷雲”給攪擾出來的錯覺?
明知道周邊虛空中的“雷雲”,是由羅南帶起,對他們並無惡意。可長期身處其中,武者最重要的五感六識,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壓制影響。特別是他們都身負職責,需要全神貫注,對這份影響就更加敏感,以至於屋子裡極安靜的時候,聽到自己的呼吸聲,都像是聽到了遠方雷音的餘波,漸入魂魄,殷殷震響。
竹竿請羅南“收了神通”,秦一坤無疑是鬆口氣的。然而數秒鐘後,羅南的回答卻是:
“再等會兒。”
任務頻道里,竹竿放出了問號表情。而現實層面,秦一坤也愕然看過去,羅南這份反應多少與他慣常的性格有些不合。
辦公桌後面,羅南仍支肘在桌面上,姿勢幾乎從未變動,看上去始終在發呆。而秦一坤對此狀態是抱有一定敬畏的——也許羅南在爲人處事上很欠火候,可他那位與常人存在絕大不同的思維邏輯,其所涉及的深度和廣度,相處越久,越能體會。
尤其是現在,身處在無窮盡的“雷雲”包圍下,思維的力量轉化爲具體可感的高壓,更有一份沉重的威嚴,使得秦一坤不自覺屏住呼吸,以免影響到羅南的思路。
也不知過了多久,辦公桌那邊羅南稍稍仰頭,視線似乎是投向天花板,卻又不知他在看什麼。如此維持了數秒,羅南忽地推案而起。
“BOSS?”秦一坤及時詢問。
“屋子太小了,我想出去逛逛。”
“呃,哪裡?”
“去天台吧,能看到北岸齒輪的天台。這時候人比較多,不過總能找到清淨點兒的。”
從警局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已經是2097年的凌晨了,由於是跨年夜,這個點兒恰是最繁忙的時候。電梯間裡沒有一個電梯在位,只能等。
“還要一分鐘十秒左右。”羅南擡眼看了下,做了判斷。
他知道這十幾部電梯每一部的具體位置、運行速度,也知道每個樓層有沒有人在等待、或將要去等待。通過這個設計一個簡單模型,大概就能算出,距他最近的電梯什麼時候到達。
然而隔了半分鐘左右,羅南不得不修正他的答案。原因是目標電梯停在某層後,一位乘客爲了和轎廂裡的朋友多說兩句話,故意擋住電梯門,這下先前預計的結果自然要作廢。
“還要多等五十秒……果然,最大的變數還是人,可它真的是變數嗎?”羅南不知不覺間,又進入了自說自話的階段。
秦一坤和高德對視無語。
羅南有那麼一點兒思路,卻仍不太明晰。他的視線似乎是直勾勾地盯着電梯門,其實他所在的,卻是漫天飛舞的“草梗碎羽”,是那些在大生活區以內及周邊區域,因爲“無聲之雷雲”而惶惶不安的人心。
就是因爲想看這些,他才拒絕了竹竿的建議,在干涉波已經傳輸到位的情況下,依然保持了對周邊區域強橫粗暴的精神干涉,坐視已經負面情緒迭出的人心濁流,持續氾濫下去。
上方圓頭燈亮起,電梯門叮聲打開,裡面有七八個人走出來。高德的大塊頭擋在羅南前方,與這些人交錯而過,裡面本來就沒什麼威脅目標,一切風平浪靜。
羅南都走進轎廂裡去了,卻聽有人在後面輕聲招呼:“羅先生?”
羅南扭頭,便見到剛纔走出電梯的人流中,一位身量頗高、顏值更高的少女,正向他欠身致意。對方肢體動作很剋制,笑容禮貌又帶着適度的尊敬,很符合她身上淑女風的小禮服設計。
“唔……嶽琴?”羅南沒忘掉這個名字。
嶽琴是某醫藥公司的千金小姐,她的哥哥嶽爭,曾與羅南發生過沖突,但嶽琴本人冷靜聰穎的性格卻讓人討厭不起來,且一直試圖與羅南彌合關係。尤其她還是羅南表姐莫菡、以及BHD三人組裡“娃娃”白瑜的閨蜜,也是羅南在六中時的校友,怎麼說大家都有幾分情面在。
自從市政廣場事件之後,羅南沒再與嶽琴見過面,對方偶爾在網上發信息問候,點到爲止,倒是一直保持聯繫。
見羅南給予迴應,後面的秦一坤便伸手擋住電梯口,讓他們說話。而對面嶽琴笑靨倏然綻開,比最初時的禮貌態度可要親近了不少。
“新年好啊,羅先生。”
“啊,新年好。”
很奇妙的,這個跨年夜,嶽琴竟然是頭一個對他講這句話的人。
羅南的親友圈自有交流羣,裡面是熱鬧,但羅南並未打開;更近的像是姑媽、姑父等人,多半是考慮到他今晚神秘兮兮的“行動”,也未與他聯繫;至於裡世界圈子,個個忙成狗,更不會記得這種無聊事。
好吧,雖然無聊,能聽到這一聲也挺不錯。
嶽琴往這邊走了幾步,一直到秦一坤側方位置才停下,眸子略往高德處偏移,點頭致意:“剛剛看到高隊長,總覺得面熟,然後纔看到羅先生您,不然可要錯過去了……你們還要上去嗎?”
確實,在市政廣場事件中,嶽琴與高德打過照面,而當時高德確實是以大樓保安隊長的身份出現。這種明明只有一面之緣,卻能把人的姓氏、職務統統記住的本事,羅南大概這輩子也別想修煉成功了。
不過嶽琴說話的時候,羅南注意到她身後還有一對中年男女正向這邊投射視線,看年紀樣貌像是她的父母,應該是全家出行吧,可他那個哥哥不在……
這種隱性的交際場合,是羅南最頭痛的事情之一,便乾脆當看不見,只是乾巴巴地迴應:“我有點兒事。”
嶽琴視線往他手腕處一瞥,看到了羅南的暴露在外的手環亂碼錶盤,有些恍然,隨即微咬下脣,擡手在胸前合什,作祈求狀,聲音也降了八度:“羅先生,我哥哥也在上面,和朋友在一起……你要是碰到他再犯傻,千萬不要和他計較,拜託!”
作爲一位矜持向的美人兒,嶽琴從來都能擺出清高而得體的姿態。也正因爲如此,她的乞求模樣才愈發地動人心絃。
羅南也要承認,看到這幕情形,確實讓人心中愉悅,可最終他也只是“哦”了聲,並未明確給予答覆。一方面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比較妥當,另一方面,他感受到了這片區域中某人明顯的情緒變化。
他的視線越過嶽琴的肩頭,在後方那位中年男子身上打了個轉。
中年男子也許是喝了點兒酒,呼吸有些急促,此時正半側着身子,似乎在控制氣息。事實上他的視線一直往這邊瞥,此時羅南視線切過,雙方不可避免地發生了“擦撞”。
這一刻,中年男子的身體明顯顫了下,表現出來的肢體語言,與他的身份並不相襯。
羅南收回目光,隨即問了句:“你父親?”
嶽琴微怔,下意扭頭看了眼,心裡便是“咯噔”一聲。
就在這個空當,羅南示意秦一坤可以進電梯了,他也決定中止當前的對話:“不多聊了,天比較晚,回家注意安全。”
說着,他便按下樓層按鈕,在電梯門合攏之前,又向呆立的嶽琴點點頭,視線也再度劃過她身後那位中年男子。
合攏的電梯門切分了彼此的視界,羅南眼瞼垂落,靜靜站着。身邊秦一坤終於忍不住詢問:“那家人有什麼不妥嗎?”
羅南沒有即刻回答,只將他龐大無匹的感應網絡持續收攏聚焦,很快就在極光雲都的某處,鎖定了他搜索的目標:
嶽爭,那位的樣貌羅南勉強記着,稍加比對就確認,就是這位……目前已經備案的22個畸變感染二期目標之一,內部標號爲14號。
他之前只重大略,竟然沒發現這個小細節。
羅南搖搖頭,直接在任務頻道發言:“竹竿哥,14號感染者,就是上回在這兒的霜河水道旗艦店,和我有爭執的那個嶽爭,他的父親……”
竹竿立刻送上信息:“嶽齊,吳越製藥的董事長兼大股東。”
“嶽爭是感染者,嶽齊肯定知道內情。現在他情緒不穩,多半是撐不住了,如果分會不想讓事態失控,最好提前控制一下。”
“呃……”竹竿一時沒反應過來。
便在此時,羅南手環震動,看來電顯示,竟是嶽琴發來通訊請求。羅南想了想,接通。
“喂,你好。”
那邊呼吸聲明顯,還有些雜音,而最後開口發聲的,並不是嶽琴,而是一個低啞的男聲,羅南知道那是嶽琴的父親,也就是他剛纔還在討論的嶽齊。
嶽齊發出的每一個字,都乾啞艱澀:“羅先生,我想向你……彙報一件事兒。”
羅南並沒有與這位多聊的打算,他簡單迴應:“很快會有人聯繫你,爲了你的兒女,好自爲之。”
他隨即掛斷通訊,也在這一刻,他分明感覺到,數百米外的一處心防堤壩,發出了迸裂崩潰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