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的兩艘小艇靠了上來,上面共有三個人,當頭的一位壯漢沒等小艇靠穩,就先一步跳上岸,昏暗的燈下,深色皮膚,還是滿臉的鬍碴子,兩眼倒是閃閃發亮,特別是見到羅南拎着的小男孩菠蘿之後。
“菠蘿,你沒事吧!”胡碴壯漢深表關切。
從菠蘿此前的反應推斷,羅南以爲他會一口唾沫吐過去,至少也會更劇烈地掙扎。然而,當胡碴壯漢上岸後,小傢伙只是垂着臉不說話。
接下來,胡碴壯漢纔打量羅南。看到他一身打扮,稍稍愣了下。當然類似的斗篷客,在U洞市場並不罕見,畢竟這裡是遊民交易所,進進出出的除了土生土長的權限狗以外,還有一些屬於被星聯委通緝的遊民重犯,而最重要的理由是:太多人過來,就是專門坑人的,能夠遮住形貌臉面,當然是最好不過。
胡碴壯漢當下就反應過來,咧嘴露出了滿口白牙,向羅南行了個外面很少見,但這裡比較普遍的抱拳禮。就是爲了避免與鬥蓬客之類的人招呼握手的尷尬:“這位朋友,真是多謝了。菠蘿這孩子可把我們折騰得不輕,朋友你……”
“我的艇子沉在那邊水底,和小傢伙的潛艇碰了。”
“是嘛,那還真是不好意思。”
顯然胡碴壯漢也知道菠蘿究竟是怎麼“翹家”的,笑容有些尷尬。小男孩仍沒擡頭,只是冷淡地招呼一聲“六安叔”。
胡碴壯漢苦笑起來:“菠蘿啊,你媽難得出去一回,把你託附給我……還有你芬姨。如今你芬姨生病,你可不能再折騰啊。”
菠蘿冷冷道:“我沒折騰,只是試驗出問題了。”
胡碴壯漢對着羅南苦笑,很有長輩寵愛且無奈的滋味,也似是在求得羅南的認可。然而鬥蓬和麪具雙重遮擋下,就算羅南有什麼表情,也傳達不出去。
好吧,不管菠蘿再怎麼倔強,“家裡大人”找來了,肯定是要回程的。羅南這位不計前嫌、見義勇爲的交易所客戶,當然也要好好招待。
兩邊通了姓名,羅南當然是以“熔爐”自謂,在這兒誰也不會在乎。
水面兩艇小艇就載他們掉頭回返,由於每個小艇只有兩個位置,胡碴壯男張六安便笑道:“我帶着菠蘿擠一擠,熔爐老弟你坐那一艘。”
這是很正常的安排,然而羅南呵呵一笑:“這邊數我和菠蘿個頭小,我們在一塊最方便。對不對,菠蘿?”
小男孩首度擡頭,只看到那個擋住視線的“鬥蓬傻帽”,半秒鐘後,他略微點頭,算是默認。
張六安愣了一下,就笑:“行,我這塊頭兒,就不和你們擠了。信子,招呼好客人。”
另一艘小艇便駛過來,請羅南和菠蘿上船。站在船上的,是個身形瘦削高挑的年輕人,眼睛不大,笑起來眯成一條縫,見了菠蘿就感慨:“我的小祖宗哎……”
菠蘿壓根不搭理他。
兩艘小艇開動,開始那個年輕人信子還試圖與羅南、菠蘿交流一番,可是這邊二位將沉默進行到底,彼此之間也無交流,很快就把氣氛給打沉了。
另一艘小艇上,張六安一開始還說遙遙地說兩句,但後來看這個情況也沉默了下去。一路上只聽見小艇電機的微弱噪聲,後面的路程就氛圍而言還挺難捱的。
至於水底下跟過來的那艘小艇,並沒有再跟回來,而是繼續前行到事發水域,找到羅南傾覆的交通工具以及僞裝成石筍的潛水艇,來來回回繞了幾圈很是研究了一番。
羅南也不太在意,只將感應網絡在幾個層次上往來切換,看着靜默無言,其實一點兒也不閒着。至於別人難不難熬,就不是他關心的事兒了。
沿着水道曲曲折折又行駛了七八公里左右,“U洞市場”的核心區終於在望。羅南探頭往錯亂微弱燈火閃爍的那邊區域遙望幾眼,始終都在菠蘿領子上的手指往裡面靠了靠,掐了他一記:
“你說的啊,今晚上讓我在你家住。”
菠蘿訝然擡頭,然而只做出了個初始動作就被羅南硬摁下去,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悶哼,倒像是以傲嬌的姿態承認了一樣。
那邊張六安就笑:“我們這兒也不至於連個休息的地方也找不着,熔爐老弟……”
“沒什麼,住到一起兩個人好切磋。這小子造個故障百出的石頭殼子,鼻孔都要開到天靈蓋上去,不讓他見識一下高水平,真以爲井口就是天了。”
張六安就問:“老弟原來精通機械設計?”
“至少比大部分人強一點兒。”羅南信口胡柴,轉而就對菠蘿道,“咱們專業對口,回頭掃貨的時候別忘了讓你媽給我個折扣。”
這時候,小艇停靠在碼頭,羅南當先拎着菠蘿跳上岸去,隨後就在碼頭這邊選了兩輛電動平衡車,分給菠蘿一輛,期間還伸了個懶腰: “折騰了一天,肯定要好好睡一覺,也就是你那僻靜,閒雜人少……”
這下不只是菠蘿,就連張六安和信子等人也在面面相覷。
熟客?可之前怎麼一點兒沒看出來?
張六安他們已經沒法對這位前言不搭後語的斗篷客再說什麼,滿心的都是驚疑不定。末了還是信子裝作失言順口問了句:“熔爐哥以前來過我們U洞……哦對不起。”
羅南倒是落落大方:“是來轉過幾回,不過都是匿名的。”
其實信子是想問,你和菠蘿究竟是啥關係。可羅南已經領着菠蘿,踩着平衡車往前去,沒有任何猶疑表現。
菠蘿的母親在U洞市場的店面,面積不小,獨佔了一個經過改造的小型溶洞。位置卻是比較偏僻,七拐八繞的很是花了一些時間,然而羅南全程都在領路,一路上順順利利,沒有多走半點兒彎路。。
越是如此張六安等人越是糊塗,到達店面後都沒能再說什麼話,便帶着滿腹疑雲,倉促告辭。
等那些人都離開,菠蘿瞪大眼睛:“你是我媽媽派來的?”
“對不起,你想多了。”
一句話打消掉男孩的奢望,羅南也不管菠蘿黯淡的臉色,饒有興致的打量這個店面的佈置。正如他之前通過感應網絡遠程觀察的一樣,這個店面正是一個修理出售機械零部件的維修中心。其店面佈置還是挺不錯,如果忽略掉那些明顯的搜檢、破壞痕跡的話。
羅南早早就盯上了在展示窗後的那輛手工組裝、造型狂野的重裝越野車,感覺這簡直就是老天爺的安排。
“這輛車是我的了。”
“啊?”
“我幫你解決麻煩,這輛車送給我。”
菠蘿確實是一個早熟Boy,可是面對羅南這種完全出乎常理的人物,他的小腦袋裡也實在找不出可以對應上的邏輯。下意識擡手想做個動作加強表示,可右臂才擡起半截,他的臉色驟然一變,整個胳膊就僵在了半空,上下微微晃動,卻無論如何不再聽使喚。
羅南看過來。
菠蘿臉色脹得紅了,近乎踉蹌地轉身,朝着門店二樓狂奔上去,但不管他的動作有多麼激烈,他的右臂始終保持着僵硬的姿勢,難以動彈。
羅南沒有跟着,站在原地,皺起眉頭。
大約兩分鐘後,樓上嗵的一聲響有什麼東西硬生生砸落又在地上滾動發出刺耳的噪音。
接下來是稍小的撞擊,一聲又一聲。
羅南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樓去。
二樓的一個房間裡,菠蘿半跪在地上,身前是一個空蕩蕩的盒子,地面上還有其他的零件雜物,無疑就是之前的噪音製造者。
菠蘿右手臂仍保持着那個僵硬的姿態,可以活動的左手正一下又一下地捶着地板,沒有一點兒留力。期間他還咬着牙,眼眶裡發紅,淚水在打轉,卻硬是不讓它掉下來。
一個最多隻有五六歲的孩子,如此激烈的情緒,偏偏又自殘式地控制着,讓羅南不免爲之動容。
這時候菠蘿終於發現門口的羅南,下意識想收手臂,卻完全失去了駕馭的能量,只能任由它僵硬地擱在身側,剛纔爲了好處理而撩上去的袖子也沒放下來,顯露出一大截泛着金屬光澤的骨架結構。
菠蘿發紅的眼眶與羅南隱藏在面具之後的眸子對在一起,下意識就想躲閃。然而很快又生生止住了衝動,用更加強硬的態度吼了回來:
“看什麼看,沒見過義肢啊!”
羅南沒有說話,也沒有刻意去迴避什麼。
菠蘿見吼不動羅南,也不多費力氣,咬着嘴脣,用僅有的一隻左手收拾地板上的雜物:“就是沒電了,備用電池……也丟了,這也沒啥,充個電就行。”
話音方落,不知哪裡傳來了“卡索”一聲響,緊接着頭頂的照明燈光就開始閃爍,繼電保護器開始發揮作用,問題是沒堅持一秒鐘,真正的黑暗便迅速膨脹,塞滿了房間、店面,乃至周邊的區域。
菠蘿呆在當場,任由黑暗將他吞沒。
房間裡一時間只剩下了他斷續的呼吸聲。
菠蘿左手按住地面雜物略顯尖利的棱角,讓真實的疼痛感傳回腦子,與只有沉重墜感的右邊臂膀形成鮮明對比。
他用力咬牙咬下脣,控制氣息,不願在那個神秘兮兮的傻帽面前丟臉。可是這黑暗啊,烏沉沉的不透光,就像厚被子披在了身上,有點暖,像媽媽鋪的被窩……
蒙着被子掉豆豆不丟臉。
發熱的小豆豆終於從眼眶裡滾落,在臉上畫了一道又一道。即便這樣,菠蘿也沒有忘記要維護男子漢的尊嚴,他用力講話,要讓那個傻帽聽清楚,如果有可能也要讓那些狼心狗肺的東西聽見:
“停電就停電,不充電也沒什麼,早晚我要讓它不用電也能動起來!”